上海往事第五章(二)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二管家對我的作用。他活著時我無所謂,他一死我才明白過來,這個愛嘮叨的半老頭其實是我在大上海的惟一靠山,惟一的親人。是他把我引進了大上海,是他告訴我伸手抬手中如何做一個上海人。而今這個人沒有了。晚上還好好的,現在說沒就沒了。門外走進來一個人,是老爺。他的身後跟了銅算盤。老爺臉上的橫肉都耷拉下來,失卻了上海灘老大的往昔威風。老爺走到屍體面前,摸每一具屍體的臉,老爺蹲在二管家的身邊,和二管家對視。老爺不說話,默然從銅算盤的手裡接過酒瓶,套到二管家的嘴邊,往裡灌,淌得一地,而後老爺喝下一大口,噴到二管家的身上。老爺站起身,脫下自己的上衣罩住他的臉,老爺的腰間纏了好幾層繃帶,左側的白色繃帶上洞開一片鮮紅。身邊的一個家丁說:"老爺,二管家的眼睛還沒閉上呢。"老爺的臉上滾過一陣疼痛。我看見一條鮮紅從繃帶裡頭爬了出來,越爬越長,老爺說:"吃我們這碗飯,每個人的眼睛都在地底下睜著。"老爺走到門口,看見了我,我正被一個家丁拉住。老爺厲聲說:"放開他。"那隻血手就放開了,卻在我的臉上留下一道巨大的血手印。老爺又喝下一口酒,噴到我臉上,挪出一隻巴掌胡亂地給我擦拭。老爺把酒瓶遞給家丁,雙手捂住我的腮,說:"是你二管家替我擋住了那些刀子。"我沒有把老爺的話聽到耳朵里去,卻忘記了喊老爺,忘記了看老爺的腳尖。我的一雙眼對著老爺如夏日麥芒那樣開了岔,在烈日下搖晃。我對著上海灘的老大視而不見,忘記了悲傷與哭泣,銅算盤從後面插上來,小聲說:"老爺,醫生在等您。"老爺對四周的家丁望了一眼,大聲說:"叫什麼醫生?我就破了一點皮!"老爺說這話時我的眼睛正對著老爺腹部的血跡失神,老爺大聲說話時腹部一個收縮,白色繃帶下面的鮮紅突然就岔開了兩三股。銅算盤慌忙解了上衣,替老爺披上。老爺隨銅算盤消失在拐角。我一個人被留棄在岔路口,青黑色磚頭路面布滿陰森危險的光芒。我站在原處,如孤墳旁的一株野樹,無人毀壞,也無人過問,立在風中通身洋溢著死氣。二管家的屍體橫在浴室裡頭。他再也不會對我嘮叨了,再也不會有人向我講述大上海開口閉口、伸手退手裡的大學問了。二管家是我在大上海能夠說話的惟一的人,他把我弄來,一撒手,什麼也不管了。我在這一刻想起了家,想起了我的阿媽和所有的鄉村夥伴,我仰起頭,天空和星星離我很遠,我不知道我的家在什麼地方。小金寶披著那件白裙子一個人從黑暗處走了出來。她站在那盞昏暗的路燈下面,臉上是知天曉地的樣,只是敵不住恐懼。小金寶和我隔了四五米遠,我們在這樣的時刻悄然對視,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這時候宋約翰和鄭大個子從前院沖了過來,鄭大個子喘著氣,手裡提了一支德國造盒子槍。宋約翰顯得很急,但沒有顯示出鄭大個子的那種心急如焚。鄭大個子衝到浴室面前,雙手推開浴室的門,大聲說:"大哥呢?大哥怎麼樣?"裡頭有人說了句什麼,隨後出現了極短暫的沉默。宋約翰和小金寶在過廊盡頭正作無聲打量。小金寶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嘴巴張了幾下,到底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宋約翰只是扶了扶眼鏡,他扶眼鏡的過程中意義不明地乾咳了一聲。夜在他們的對視里。大上海的氣味也在他們的對視里。鄭大個子從浴室里返回結束了他們撲朔迷離的沉默狀態。一種極重要的東西讓鄭大個子失之交臂了。鄭大個子的焦急顯示出對大哥的赤膽忠心。鄭大個子對宋約翰揮了揮手,只說了一個字:"走!"他就一同走向後院了。我的周圍又安靜了。小金寶掉過頭,望著宋約翰和鄭大個子的背影,隨著腳步的遠去,她又回過了頭來。小金寶一定從我的臉上看到了嚇破膽之後的神情。她走到了我的身邊。恐懼和悲痛把我弄麻木了。我的臉上布滿了酒跡與血污。小金寶仔細打量了我一眼,用右手的中指擦我臉上的血痕,這個意外的溫存被我放大了,內心的麻木隨小金寶的指尖一點一點復活了,眼裡的淚水頃刻間無聲飛涌。我望著小金寶柔和起來的臉,一把抱住了小金寶的腰,我抓住了救命稻草,失聲痛哭。小金寶一把推開我,壓低了聲音厲聲說:"別哭!"我抬起頭,哭聲戛然而止,只是張大了嘴巴,小金寶從右胸襟里抽出一塊白手絹,擦過自己的衣服,又在我的臉上補了兩把。我依舊張著嘴,喉管里發出極努力的阻隔,不敢哭出聲音。"這個院子里還要死人的。"小金寶最後擦了一把,自言自語說。小金寶把唐府都打量完了和我一同來到了老爺的卧房,門半掩著,一個女傭端了銅盆從裡頭出來。女傭背對著光,這使她的躡手躡腳更像一個幽靈。小金寶輕輕推開門,人已經散去了,只剩下醫生和銅算盤。醫生正從老爺的胳膊上往外拔針頭。醫生悄聲說:"老爺,不要多說話。"醫生收拾箱子時銅算盤走到小金寶面前,堵在了門口。銅算盤輕聲說:"小姐,老爺有話要說。"小金寶就進去。銅算盤立即補上一句,說:"是和我有話要說。"小金寶聽懂了他的話,訕訕收回腳步,和我一起站在了過廊。上海的夜又一次安靜了,除了醫生離去的腳步聲,四周杳無聲息。我背倚一根柱子,身子滑下去,蹲在地上如一隻喪家犬。門被關死了,窗前的燈光表明屋裡並不安靜。小金寶的身影在黑暗中來來回回地晃,這樣的晃動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很突然的一聲破裂聲轟然在卧室裡面響起,是銅器,小金寶和我被嚇著了,小金寶縮到了我的身邊。銅算盤在屋裡說:"老爺,不能發脾氣,您看血又出來了。"小金寶沉住氣,悄悄走到門前,伸出手咚咚敲了兩小下,裡頭沒有回應。小金寶收住手,又悄悄退了回來。小金寶站在原處,靜了片刻拔腿就走,賭了天大的氣。牆角的拐彎處卻閃出一條黑影,攔住了她。黑影子說:"回去!誰也不許亂動!"黑影子的說話聲不高,但聲音裡頭有山高水深。回到小洋樓已經是夜間一點。馬臉女傭走到我的身邊,鼻子在用心地嗅。她一定從我的身上聞到了什麼。她的眼睛在我的身上四處尋找。馬臉女傭最終盯住了我的手。她只看了一眼,身子就背了過去。這時候落地大座鐘敲響了午夜一點。鐘聲響起時小金寶、馬臉女傭和我正站成三角形,立在客廳的正中央,鐘聲響起后我們相互打量了一眼,隨後小金寶就上樓了。她的背影疲憊,充滿了厭倦與無奈。她走在窄小的樓梯上,每爬動一步臀部便大幅度地扭動一次。馬臉女傭望了她一眼,轉過身往後院去了。誰也沒有料到小金寶的電話鈴會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小金寶和馬臉女傭原地站住了。她們彼此看不見,卻一同回過頭來看我。我交替著看了她們各一眼,兀自回到我的小房間去了。銅算盤來敲門大約在四點鐘左右。我的印象里天還沒有亮。銅算盤的敲門聲秋風一樣沁人心脾。我驚魂未定。在這樣的夜間敲門聲里有一種格外的東西。馬臉女傭打開了門。銅算盤走到我的門前,拍了兩下,大聲叫道:"臭蛋,起來!"我已經起來,拉了幾下門,卻沒有拉開。這時候樓上的燈亮了,我站在門后的黑暗裡透過門縫看見小金寶站在了"S"型樓梯的拐角。她穿了一件鮮紅的低胸紅裙,兩隻雪白的**房有大半露在外頭。小金寶立在那兒,冷冷地問:"什麼事?"我透過門縫從第一眼看到小金寶的那一刻起就有一個感覺,小金寶一直就沒有睡。她的頭髮、神態和衣著一起說明了這個問題。小金寶走下樓梯,站在最低一階的梯子上,再也不離開了。她望著銅算盤,又問了一遍:"什麼事?"但這一次說得中氣不足了,好像心裡有什麼隱患。銅算盤卻說:"怎麼把臭蛋鎖上了?"小金寶扔過一把銅鑰匙,解釋說:"昨晚上他嚇著了,回到家我怕他出什麼事。"銅算盤卻不再問了,既不像相信,又不像不相信。銅算盤把我放出來,對小金寶說:"老爺關照了,你們跟我走。"小金寶神經質地愣了一下。她十分意外地回頭看了一眼樓上,"走?這時候到哪裡去?""我不知道,"銅算盤的話像算盤珠子一樣聽得見,看得出,"老爺吩咐了。""我收拾一下。""這就走,小姐。""……我收拾一下。""這就走,小姐。""這是到哪兒?要幾天?"小金寶一邊走動一邊大聲說:"要是離開上海可不行,我還要拿點衛生紙,我過兩天就要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