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第七章(二)
我可以肯定,小金寶這次成功的逃跑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災難。這一點從她重新返回斷橋鎮可以得到明證。縴夫的問話要了小金寶的命。小金寶最終發現自己經不住拷問。這樣的中氣不足實在是一種大不幸。我猜想小金寶在縴夫問話的過程里把大上海放在腦子裡全盤算過了。她匆匆從阿貴阿牛的看守中逃脫出來,是去找老爺,還是找宋約翰?這個答案非常殘酷。小金寶說了半輩子的謊,誰也不和她當真,她的謊也就八面玲瓏了,一旦有人拿她的謊話當真,小金寶的可憐相立即就顯出來。這也是命。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小金寶對上海灘、對虎頭幫到底明白多少,但她沒有逃跑,一個人重新回到斷橋鎮,說明她對上海灘沒有半點把握。我可以有把握地說,小金寶真正的往下坡走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小金寶站在河岸目送纖船駛向遠處。他們的油背脊後面飄起了歡愉的號子,號子沒有字,儘是些男性吼叫,水鄉大地充滿了優美蠻荒,太陽已黃昏了,像一隻蛋黃,扁扁地一晃一晃,在天地之間岌岌可危。那隻夕陽與小金寶一樣無力,輕輕一戳立即就會淌得一地。彤雲卻極熱烈,濃濃地積了一塊又一塊,預示著一場大雨。彤雲的預言模樣露出了一種潛性猙獰。我被阿貴、阿牛反捆在樓梯的扶手上,兩個看守煞有介事一前一後坐在門前。他們面色嚴峻,憂心忡忡。他們叼著旱煙默然不語。我的面頰有兩道淚痕,我想起了豆腐房。我的豆腐房之夢永永遠遠地破滅了。那個該死的狐狸精女人毫不費力地斷送了我的一生。三個人都沒有吃晚飯。灶台冷冷靜靜。小金寶的突然逃脫使三個人頓然各懷鬼胎。我們的眼睛說明了這一點。白蠟燭照耀著三副不同的面孔。這個三角形里許多複雜的心思已成了內心活動,彼此不語,心照不宣。我從他們的目光里已猜定他們的惡毒主意:把自己送給老爺,再往自己的身上推個乾淨。我決定逃。但我的計劃尚未實施,該死的阿牛就已經搶先一步。他們把我捆得很死,捆死之後阿牛照我的臉上就是一個耳光。我感覺得到左腮上的巴掌形紅腫。我透過燭光交叉著兩個看守的眼睛。他們的眼睛凸出來了,這樣的眼睛歷來標誌著大禍臨頭。小金寶的突然出現有點像夢。她在燭光中平靜安詳的步態具有強烈的夢魘性質。她滿面倦容,似大病初癒。三個人既沒有大喜過望也沒有驚心動魄表明了一種夢遊狀態。小金寶臉上的喪葬氣息是極為典型的夢的顏色。小金寶一聲不吭走到梯口,無力地給我鬆綁,弄了半天沒有解開。阿貴走上去給她幫忙。我鬆開后很自然地摸一摸挨打的腮幫。小金寶伸出手,撫住我臉上的紅腫傷痕,隨即回過身給了阿貴一個耳光。這個耳光一定耗盡了小金寶的全身力氣,在小鎮的夜空駭世驚俗,亮得出奇。這個耳光使三個人如夢方醒。小金寶打完耳光扶著梯把手喘了一刻氣,吃力地上了樓去。阿貴捂著臉,順手就抽了阿牛一嘴巴,大聲說:"你她媽給我還回來。"小金寶一上床就聽見樓板下咣兩下關門聲,隨後是大鐵鎖的合閂聲。小樓給封死了,密不透風。小鎮之夜隨小金寶的上床徹底安穩了。她睜著眼,眼睛的上方空闊如風。我則躺在自己的地方,閣樓里風靜浪止。我們都睜著眼,眼裡裝滿了小鎮之夜,如沉在水底的星星,隔著水面仰望夜的顏色。夜空響起了雷聲,聽上去極遠,響得也非常吃力。小金寶撐起上身,氣喘吁吁地說:"臭蛋,給我舀碗水。"她的聲調里有了孤零無助的祈求色彩。我給她送了一碗水。我遞過碗時腦子裡追憶的卻是初到上海的那個倒霉之夜。小金寶接過碗,嗓子里響起了液體下咽的咕嚕聲,聽上去令人心碎。小金寶把空碗遞過來,喘著大氣說:"再給我舀一碗。"一道雪亮的閃電就在這時撕開了小鎮夜空,拉出了八百里缺口。閃電尖利無比刺進了閣樓,它們彎曲的身體在紅木雕花上蛇一樣飛速抽動。我正伸出手接過小金寶手裡的碗,閃電就亮了。我們在閃電中對視。我們從對方的眼裡看見了兩道晶體光芒,藍幽幽地拐彎跳躍並拚命掙扎。碗掉下來了,在紅木床沿碎成一種死亡話語。巨雷說炸就炸,離頭頂只有一扁擔。速度之快不及掩耳。夜空立即炸開了無數黑色窟窿。小金寶尖叫一聲,一頭撲進了我的懷中。我慌亂的胸口體驗到了更為慌亂的疾速起伏。我們擁成一團,又一道雪亮的閃電鞭子那樣抽進來,在我們的背脊留下了瘋狂拷打。雷電對小鎮發動了猛攻。它們猛轟濫炸。下雨了。我依靠聽覺知道是一場大暴雨。雨腳在屋頂上飛奔。閃電不時地從窗外往屋裡沖,閃電的光亮放大了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使整個小樓處在一種危險的視覺之中。雨夜放大了我的聽覺,小金寶的心臟緊貼著我的耳朵響起雜亂的轟響。她和我這樣近,這是我猝不及防的全新感受。在這場恐怖的大雨之夜我漸漸平靜了,我的眼睛和耳朵慢慢失去了作用,最後敏銳起來的是我的鼻子,我從小金寶的身上聞到了一股無限奇異的氣味。這股氣味分離了小金寶,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個小金寶與另一個小金寶。小金寶無力地放下我,倒在枕上。我立在一邊,仔細詳盡地回味剛才的事情。外面的雨聲又大了,剛才的一切又成了一個夢。小金寶的這次卧床持續了三天,她不再看我,不吃我端上來的任何飯菜,甚至不喝我送過來的水。小金寶的床沿放上了大小碗只,馬桶蓋上是桂香送來的鹹魚。三天里大雨如注,小鎮上空整日瀰漫灰色雨霧。山上飄下來極厚的土味,混雜著棺材和鐵釘的冥世氣息。小金寶的眼睛只對著紅木床頂視而不見。目光收不回來。我只得把碗撤了。閣樓里充滿了夏日**的酸臭氣味,小金寶的唇邊長上一層白痂,她第一次開口說話時帶了一陣濃惡腥臭。第二天一早我聽見鎮東響起了敲擊聲。是木頭敲擊船幫的聲音,響得極有節奏。我聽到了遙遠的嘈雜,但看不見人。我披了件蓑衣獨自往鎮東走去,大河邊靠了一條木船,許多人在雨中亂鬨哄地往上擠,一片雞飛狗跳。我不知道大船要往哪裡去,但我即刻就想起了自己去上海的那個凌晨,那天也飄著雨霧,我的失眠雙眼在那個凌晨有點浮腫,被一群人夾上了船,就此踏上了天堂之路。我在大船離開碼頭時才向父母招手的,我記得當初渾身新鮮躍動的感覺,那是發財與長大的新奇感受,馬上就要有大出息了。我意外地在河邊發現了槐根。槐根蹲在河岸,他的身後是那座石拱橋,石拱橋在夏雨中加深了顏色,石頭們變得結實,石拱也愈加穩沉厚實了。槐根也披了件蓑衣。他專註地望著那條大船,臉上被雨天籠罩了一層憂鬱,是女人們才有的那種憂鬱。我蹲到他的身邊,同樣是一臉的鬱悶。槐根說:"她吃飯了沒有?"我沒有說話,小金寶這樣作踐自己其實沒有多少道理。我終日挂念的是她的氣味,我弄不明白我怎麼會那樣迷醉於一個女人的氣味。我岔開了話題,說:"那邊在幹什麼?"槐根說:"那邊是大上海。"我說:"你胡說什麼?"槐根說:"那是夜行船,上了夜行船的人都要成為上海人的。""你也想到上海,是不是?"槐根的神情被我問得又清麗又哀怨,都不像他了。槐根望著遠處說:"誰不想上大上海。我只是命不好,又不呆!"槐根望著駛向大上海的夜行船,臉上升起了傷心的太陽,放射出天堂光輝。我知道那顆太陽是槐根假想中的大上海,懸挂在槐根假想的高空,艷陽普照,光芒萬丈。夏雨斷斷續續,一次又一次在水鄉小鎮濃塗艷抹。小鎮的清晰度時高時低,一次又一次讓雨霧遮住,遠處的飛檐恍然若現,風姿綽約。槳棹在小河水面乃乃翩然飄動,卻看不見人。小金寶沒有起床。她的雙眼在雨天的沉默里變得又大又深,目光斷了根,收不緊了,如秋季里的喪幡在涼風中柔軟搖曳。桂香來看過兩次,說了一屋子的溫存話,但小金寶不為所動。我好幾次甚至都以為她死了。我要用很長時間才能等到小金寶的一次眨眼。她眨眼也極慢,閉下去,過了很久又再睜開來。天是在第三天下午突然開晴的。一開晴就是一顆好太陽,但紅得有些走樣,含了太多的水分。整個小鎮也就帶上了一層淺淺的水紅色,閣樓的西牆都讓這樣的陽光弄得更舊了,越發增添了獨有的風情。桂香對小金寶的狀況似乎著急了。她又一次問我,張嘴了沒有?我坐在石門檻上,對著石板路上的水紅色反光走神。我搖搖頭,桂香說:"快勸她吃,再不吃小命就保不住了!"我傻著一張臉,帶領桂香往樓上去,我們意外地發現小金寶已坐起了身子。她面色如蠟,亂髮如麻,一雙眼睜開兩隻黑洞,伴隨著眼皮的一關一閉,寒風颼颼。桂香坐到小金寶身邊,從頭上取下梳子給小金寶料理。小金寶極虛弱地搶過梳子,說:"我自己來。"小金寶剛梳了一把,梳齒上就帶下來一把頭髮。小金寶用兩隻指頭捏住頭髮,把頭髮從梳齒上取下來,仔細看一眼,掀開馬桶蓋丟了進去。小金寶抬起頭,用秋風一樣的眼風吹在我的臉上,小金寶低聲對我說:"臭蛋,給我燒水,我要洗澡。"她說話的聲音又冷又干,完全是上海時的調子。她一點都記不得那天夜裡的事了。我愣在一邊,希望她能想起來。小金寶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說:"還不快去?"我走下樓,傷心了。女人都靠不住。她們身上好聞的氣味來得快,去得更快。我下樓時槐根正守候在門口。他的瘸腿阿爸金山伸長了脖子朝這邊打量。由於職業的緣故,我總覺得他的目光里有一股子棺材的氣味。槐根低聲問:"吃飯了?"我點了點頭,我注意到金山出了一口氣。他真是的,自己的事煩不過來,偏偏還要煩小金寶的神。他一點也沒有料到小金寶的身後帶來的倒霉氣味已經飄到自家的屋檐口了。金山整天做鬼的生意,靠死亡來養活自家,金山怎麼也想不到真正的鬼與真正的死亡被小金寶從大上海引來了,離他們家只有一炷香那麼遠了。我燒完水提著淘米簍買回了幾隻雞蛋。是桂香叫我去買的。桂香說:"女人再虛,有兩個雞蛋就補上了。"我聽不懂她的話,但聽她的話總是不會錯的。我提著淘米簍回到家時門板全拼上了。小金寶一準是在洗澡。阿貴和阿牛在門口相對而坐,但他們的腦袋是側著的,眯著眼正對門縫偷看什麼。我從他們掛著的下巴立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弄的,一股極其巨大的怒火竟衝到腦門上來了。我走上台階,立即聽到了屋裡的液體流動聲。我從淘米簍里抓起一隻雞蛋,對準阿貴的頭就砸了下去。阿牛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一轉臉看見了阿貴滿臉的蛋清蛋黃,正想笑,我抄起另一隻蛋對著他的腦門又砸下去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