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成蝶
一個人可不可能同時愛上幾個人呢?我不知道。
我會為凌御極心痛是因為我愛他嗎?我不覺得是。
在我這並不算長的半生里,經歷遭遇過如此多出色的男人後,我唯一確定的是,男與女之間的感情,並不是只用一個"愛"便能說盡的,而那說不盡的萬種情愫之中,也並不只是男女之愛可以讓人生死相許。這一點,早在我為了救清風而拚著性命使用禁術的時候,就已經瞭然了。
我十分的清楚,現在這幾個被命運惡作劇般的纏繞到我身邊的男人中,我傾盡心情去愛的只有嵐一個。
但為什麼?為什麼我竟然可以對凌御極承諾,只要他不死,我可以捨棄我的愛情,永遠不再見嵐?而且在我從撕心的悲痛中冷靜下來之後的現在,我依然對這個決定無怨無悔,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伏在他懷中,我靜靜的苦思良久,才突然明白,原來這世上還有一種感情是可以從朝夕相守中化成血肉相連,原來還有一種責任是當你掌握了權力時便開始如影隨形。
所以,為了這份血肉相連,我會為皇帝心痛,會為他放棄。
所以,在掌握了權勢、佔據著世間最尊崇的地位的同時,身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一個帝后,我有著不得不擔起的責任。
所以,在愛情和對兒子丈夫的責任中間,我無可奈何卻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後者,因為我不願我的下半生被愧疚感和罪惡感侵蝕。
我有些自嘲的想,無論何時,我都是個自私到有些冷酷的女人,到這種時候,我所想保住的,竟只是自己的心安理得,再也不願去想對別人公不公平的事情了。
我……是個不值得愛的女人,我……應該放嵐自由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是多麼渴望權勢這華麗的牢籠外廣闊的天空,而我們的愛情已經變成了一把美麗的鎖,現在就讓我來親手將它斬斷吧……
也許凌御極說的是對的,我和嵐……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心中終於有了決定,慢慢恢復了平靜的我,從皇帝的懷中坐了起來,低首望進他幽深似海的眼眸,用哭泣后變得沙啞的嗓音低聲道,"臣妾明白了。"
他眼中閃過欣慰,沒做任何錶示,卻淡淡答了我今晚問他的第一個問題。
"朕確實一直知道御霄對皇位的野心,但朕從來不想也不願動他,因為在遇見你之前,他是朕不得不選的皇位繼承人。"
我對這個答案有些吃驚,但馬上心痛的瞭然,他是自知非長命之人,恐怕離世之時皇子們尚年幼,不足以支撐朝政,所以才會想將天下交給弟弟。撇開其他不說,從這一點上看,他確實是顧全大局的人。
可為什麼他可以這樣坦然地安排自己的身後事,而我為什麼會替他覺得無比的辛酸,剛剛平復的淚意,似乎又有洶湧重來的趨勢。
"但你出現后,朕頭一次開始考慮,也許有個攝政皇太后也不錯。"他嘴角一翹,有些調侃的說道,"所以朕可是很努力的想讓晏影能生出個嫡皇子。筠兒的出世真的讓朕萬分的欣喜,甚至有些謝天謝地的感覺呢。"
我強壓下心中的難受,不解的問道,"臣妾並不以為自己會比睿王有才能,況且女主天下,皇上不怕日後外戚坐大嗎?"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道,"晏影覺得如今天下大勢如何?實話實說,不需避諱。"
我輕蹙眉,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問起這個,細細思索了一下,才說道,"那就恕臣妾直言了。依臣妾看,當今天下,雖表面看起來是平安盛世,其實內有世家專權之憂,外有突厥鐵騎之患,稍不小心便會有滅國之災。"
他讚賞的點點頭,"說得不錯。那晏影覺得御霄為人如何?"
我想了想,答道,"富謀略,有心機,且強勢霸道,是可以掌握大局的人。"
他嘆了一口氣,沉聲道,"壞就壞在這個強勢霸道上面。若逢亂世,朕毫不懷疑他可以是攻城掠地、一統天下的英主。可偏偏現今是外華內腐的盛世之末,運籌天下所需要的更多是王道,而不是霸道。朕這麼說,晏影可明白?"
什麼是王道?什麼是霸道?在宮中兩年常伴君側,我倒是耳濡目染的了解到一些帝王之術。
所謂王道,講究的是包容,制衡,仁和。而霸道,講究的是唯我獨尊,排除異己,權握天下。
如今天宇皇朝內部矛盾重重,若依著睿王的性子,一不小心便會挑起內戰,就算最後恢復皇權的至高無上,卻難免使國家元氣大傷,會讓突厥異族有可乘之機,貽患無窮。
我抬頭看向皇帝,緩緩的點點頭,表示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對他的敬佩又多了幾分。在為人君上面,睿王確實遜了皇帝一籌,單是這份深謀遠慮、縱觀全局的心胸,他就已經無論如何及不上了。
"可臣妾也並不懂王道心術,更何況論心機、論謀略,臣妾自認遠不如睿王。"我還是不懂皇上為什麼會想選擇我。
他從容一笑,"晏影也不必妄自菲薄。從你入宮那天起,朕就已經在觀察你了。別的不說,就是深沉內斂這一項,已經讓朕十分欣賞了。事實上,很多時候,朕真的猜不出你心裡在想什麼。這種情況在男人中都很少有,更不用提在後宮中了。而且晏影個性堅忍,太后在眾妃面前對你冷嘲熱諷,你也可以不動聲色。論謀略,晏影也稱得上是謀定而後動,在對付謝弘和魔門時,每一步都走的有條不紊,連御霄和宇玄都心甘情願為你所用,這其中的大膽決斷,即使朕也不得不佩服。"
我垂下眼,苦笑道,"可惜臣妾走的每一步都被謝弘看在眼裡,最後終以完敗收場。"
"謝弘是宗師級的老狐狸,即使朕也曾是他的手下敗將,晏影輸給他也不用灰心喪氣。"他輕笑一陣后,繼續道,"其實朕第一次萌生將天下託付給晏影的想法,是和你在毓寧宮夜談的時候。本來朕由於玄女之說,對你顧忌非常,可聽完晏影削世家之論,朕便知道,晏影雖算不上良善之輩,卻絕不殘暴嗜殺,處事手段溫和平穩且能究及根本。這天下,在晏影手中絕不會變壞。"
他看到我一副愧不敢當的樣子,一勾嘴角道,"而朕最後下定決心,是在發現御霄對你的心思之後。"
我睜大眼睛吃驚的望向他。
"因為從那之後,朕便知道終於有人能治住那匹野馬了。他恐怕永遠也無法忍心傷害你,只要你坐在最高的那個位置上,他想奪權也會縛手縛腳難以成事,而謝弘已死,朕將這天下交給你,算是完全沒有後顧之憂了。"
他什麼都考慮到了,連感情因素也一併計算在內,為這天下他也真的是鞠躬盡瘁了。可我心裡卻湧起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原來我自始至終都是他棋盤上的一顆棋子,任他殺伐決斷。
可以縱觀全局的人,果然要始終冷靜無情,他……也不例外吧。
"晏影可是怨朕無情了?"他見我垂目不語,伸手把我摟到懷裡,讓我的頭枕上了他的肩。
"臣妾不敢。"我有些悶悶的回答。
我是最沒有立場要求他感情的人,只不過是對於自己任人擺布的事實有些難以接受罷了。
他嘆口氣抱緊我,卻沒有再說話,因為一個真正的帝王永遠不談情。
過了許久,我幾乎覺得這一晚就會在千頭萬緒的沉思中過去的時候,他好聽的聲音再度淡淡的想起。
"晏影,到了這一步還說這個,可能顯得朕虛偽了,但朕還是想給你個選擇的機會。"
我疑惑的側頭,看到他英俊成熟的臉上透著掩不住的疲憊,幽藍的眼眸愈加的深邃,讓人猜不出他想說什麼。
"朕應該還可以支撐半年——你若想脫身,就半年之內帶著筠兒遠走高飛。遲了,一旦睿王掌權,你就再也沒有機會走了。"
"那皇上的苦心經營不就功虧一簣了?"我不解,他竟然在這種時候想放我走。
他靜靜的看了我半晌,苦笑道,"朕也不知道為什麼,可看見晏影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覺得自己一切都算到了,卻忽略了晏影的心情,突然有些不忍……也許朕這次真的錯了。"
我輕輕的靠進他溫暖的懷抱里,不願再看他無限蕭索的神情,認真的思考起他給我的選項。
不過這次輪到我苦笑了。選擇?這真的可以算是選擇嗎?
半年……半年之內,嵐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擺脫謝家的糾纏帶我走的。
當然,我也可以自己先走,讓嵐安排好一切之後再來找我。可那將意味著我們兩個失去所有的依恃,下半生都要在睿王和整個江湖的追殺中度過。
為了美人,放棄了江山,我們便會是那本末倒置的傻瓜。
若是只有我們兩個,我也不介意冒這個險,大不了到時做對同命鴛鴦,可筠兒和妍兒怎麼辦?我就怕到時候因著兩個孩子,我連求死亦不能,徒然落得個任人宰割的下場,那時候可就真的生不如死了。
我很自私,我愛嵐,但在他的安危和相依相守之間,我選擇讓他好好的活下去,從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亦如此。
皇上沒有錯,他一開始就看得清楚,我這一生是逃不開權勢的糾纏了。
有些無助的抱住他,我低低地,卻一字一句的說出自己的決定,"皇上沒有錯,做夢的一直是臣妾。但現在臣妾醒了,皇上託付給臣妾的,臣妾一定會好好照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