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 前塵往事
謝熙嵐先是一愣,沒想到她突然將話題轉到這裡,但很快反應過來答道,"他是我娘的師兄。"
"你娘親?"蕭夢然有些吃驚的問道,"你娘親是突厥人?"她和嵐在一起這麼多年,他好像從來都沒有提起過他的母親。
蕭夢然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打量了謝熙嵐很久,無論如何都瞧不出他哪有一點點胡漢混血兒的樣子。
謝熙嵐似乎陷入了無盡的追憶之中,發著呆任由她不信的目光放肆的掃遍他全身,過了很久才答道,"我外祖母是漢人,而且……"他苦笑,"認識我娘的人都說我一點也不像她。"
"認識你娘的人?那你自己不這麼認為?"蕭夢然敏感的聞道了一絲前塵舊事的味道,抓住話頭問了下去。她對任何人的事情都可以漠不關心,但嵐的事情她還是想知道得越多越好的。
可惜的是,嵐很少提起認識她之前的過往,而她雖好奇,卻明白每個人都有不願與人分享的私密——就好像她從未同嵐講過蕭採的事情般——所以並不會刻意問起那些事情。不過她有種感覺,此刻的嵐有些異常的感性,他深鎖記憶的大門似乎已經被什麼東西打開了……那大門裡面不知道是怎樣的世界呢?
果然,謝熙嵐聽到蕭夢然的問題后,又愣了一陣,才苦笑道,"我根本記不清她的樣子了,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
"這樣子啊……"難怪嵐從不提母親,想必他對她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吧。幼年喪母,又有一個謝弘那樣冷酷的父親,嵐的童年……恐怕是十分的不快樂吧。
蕭夢然有些心疼的握住了謝熙嵐的手,突然後悔觸動了他的記憶,柔聲道,"記不起就不要想了,你內傷還未全好,切忌勞神費心,現在接著回床上歇息一陣子,好嗎?"
他聽到她關切的言語,回握住她的手微笑道,"睡了這麼多天,我可不想在躺了,再說我也不累。"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路,接著開口道,"小夢,很多事情我其實並不想瞞你,只是很多時候,我也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就好像我娘的事情……"
"那就不要說了,我最在乎的,只有我和嵐的現在和將來,過去怎樣已經沒有關係了。"蕭夢然輕聲打斷他。
"可你還是會好奇,就像我也會想了解小夢遇見我之前的生活一樣。"他從沒開口問過她任何過去的事情,可內心深處他還是想知道,這種心思,他相信兩個人都是一樣的。
蕭夢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會好奇,可若是想起那些,你會不開心,我寧願你永遠都記不起來。"
"不開心倒不會,只是那些故事本身確實不是什麼快樂的故事罷了……而跋厲是那故事裡唯一仍活著的人,但他終於要因我而死……"謝熙嵐臉上又現出了一片思憶之色,過了半晌才看向蕭夢然問,"小夢想聽嗎?"
原來打開嵐記憶大門的是跋厲,是敗在他手上、將要死亡的跋厲,而跋厲的死亡恐怕將代表那個故事的終結吧。有些瞭然的,蕭夢然向謝熙嵐身邊靠了靠,輕聲道,"若嵐想說的話,我就想聽。"
"小夢可曾聽說過碧綽這個名字?"又過了一陣謝熙嵐的聲音才淡淡的響起。
"碧綽?是不是幾十年前,以一曲《鳳凰游》名動天下的才女碧綽?"碧綽是這個時代每個懂音律的人必然聽過的名字,即使蕭夢然這種對很多事漠不關心的人也知道它,因為它所代表的與其說是一個女人,還不如說是藝術的巔峰。
"聽說她也是這世上最美的女人。"蕭夢然有些神往的想象著一代紅顏以絕世之姿顛倒眾生的情形。
"她就是我的外祖母。"嵐平靜的敘述立刻打斷了蕭夢然無數的想象,她睜大眼睛看著嵐,不通道,"怎麼可能?她怎麼會嫁給了突厥人?"不過那位才女後來確實銷聲匿跡、不知所蹤,坊間流傳著無數版本的或才子佳人、或金屋藏嬌的猜測,卻沒人想到她會遠嫁突厥。
不知道什麼樣的男人才能讓美人遠離錦繡河山,去突厥那種蠻荒之地呢?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謝熙嵐有些好笑的看著蕭夢然再次陷入無盡的想象,再次開口打斷她。在一起這麼多年,他實在太清楚她了,看她這種表情便知道她恐怕在編織什麼英雄美人的傳奇了。
她腦子裡裝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讓謝熙嵐時常在迷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環境才能培養出她這樣的女子——深沉機敏、冷靜自持,有時卻會冒出些無可救藥的異想天開……讓人覺得很……可愛?而且她這種可愛只會在他面前顯露出來,著實取悅了他,也讓他更加珍視她,因為她是他獨一無二的寶貝。
他忍不住低首輕柔的吻上她的唇,她先是一愣,似乎沒想到他會突然吻她,但很快熱情的回吻起他,同時還緊緊地抱住他,彷彿要確定他的存在一般。內心深處,她可能還是停留在那一天會失去的他的恐懼中吧。謝熙嵐有些憐惜的想著,也許這時候他們需要的不是那些太過於悲傷縹緲的往事,而是一場能夠證實彼此真實的激烈歡愛。
想到就做,他一下子抱起仍不停吻著他的蕭夢然,向旁邊的床走去。當她的後背觸上稍嫌堅硬的床面時,似乎清醒了一下,迷糊的問道,"嵐不是要講故事給我聽嗎?"
"現在不想講了。"謝熙嵐溫柔的吻不停的落在她的臉上、脖子上,有些含糊的答道。
"可是你的傷……?"抓緊自己的衣領,試圖阻止他的壞手伸進來探向她的高聳,她有些擔心的問。
撥開她擾人好事的玉手,他輕解她的衣衫,"早就沒事了。現在就證明給你看。"
接下來便沒有了言語,只剩下了動情的粗喘與呻吟。
窗外,獵獵的北風正與酷冷的寒冬共舞者,誰想到這斗室之內竟是春意無邊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清冷的月光照在一片銀白的千雪山時,呼嘯的山風終於停歇了下來。一片沉寂之中,蕭夢然懶懶的趴在靠牆半躺著的謝熙嵐懷裡,任他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她披散的秀髮,好像一隻吃飽的貓。
"有嵐暖床真好。"蕭夢然閉著眼睛微笑道。
她說的雖是玩笑話,可聽在謝熙嵐耳里,卻別有一番滋味。這些年來,她在宮中,他在朝中,雖能日日相見,也不缺魚水之歡,但能似這般肆無忌憚共同渡夜的時候卻少得可憐。
他有些心疼的摟緊她,想說些什麼,卻欲語還休。又能說什麼呢?她還放不下對那個男人的承諾,而他永遠也放不下她,所以誰也改變不了現在的局面,他能做的只有支持她、等她。
感到了謝熙嵐的無奈,蕭夢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轉開話題道,"嵐還沒說你外祖母為什麼會嫁到突厥去呢。"
他想了一下才說道,"那故事可不會讓人心情愉快,小夢確定想聽嗎?"
蕭夢然抬頭看了他一眼,接著又趴回他懷裡漫不經心地問道,"難不成她是被人搶到突厥去的?"
他苦笑,"差不多吧。不過不是搶……是送。"
"咦?怎麼會?她那麼有名的人發生這種事怎麼會沒人知道?"蕭夢然吃驚的在他身上坐了起來。
"因為想遮掩事實的……是整個朝廷。"謝熙嵐嘲諷的笑笑。"那時候突厥大敗天宇,那個可能是我外祖的的突厥可汗指明要她,否則便要揮軍南下,踏破天宇河山。"蕭夢然微蹙著眉道,"所以一群男人便決定犧牲一個女人來保全自己?真無恥!"
她想了想又問,"'可能是你外祖的突厥可汗'?難道你外祖還另有人選?"
謝熙嵐點點頭道,"當時她已經名花有主了,她的情郎是那時的太子、後來的璟帝,也就是凌御極兄弟的父皇。不過她因為出身不夠高貴,所以還並沒有正式嫁入皇室。"
又是一個江山美人的故事嗎?蕭夢然嘆道,"那他定是為保河山而舍了美人了。"
謝熙嵐微微搖頭,"他沒有。可他只是太子,並沒有足夠的力量抗衡朝廷的決定,所以他只能帶她私奔。"
愛美人不愛江山嗎?沒想到璟帝竟是這樣的痴情種子,蕭夢然突然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公公敬佩起來。不管怎樣,能做出這種決定的人,實在是很勇敢。
"可他們沒成功,是嗎?"她無限唏噓。
謝熙嵐點頭,然後接道,"我娘未足月便出生了,而碧綽產後便死於血崩,所以沒人知道她到底是誰的孩子。"
"那你娘親肯定是長得只像碧綽了。"她輕嘆。紅顏薄命,沒想到一代美人就這樣玉隕異鄉……這對碧綽本人來說,不能說不是一種幸福,不過這對嵐的娘親來說,卻是一個悲劇性的開始吧。
"她想必很不受父親喜愛了?"一個會強迫女人的男人,一定不會有心胸接受一個父親不明的孩子吧。
他又點頭,"不過有一個人看中了她的根骨——那個人就是當時的突厥國師、跋厲的師父波魯。我娘在突厥時,大概只有他和跋厲是真正關心愛護她的人吧。"
"所以她愛上了師兄?"從謝熙嵐和跋厲的短短几句對話中,蕭夢然隱約感到嵐的娘親和跋厲有些不僅止於師兄妹的牽絆。
謝熙嵐微微搖頭,"那不是愛……她對他更多是依賴……她似乎一直都希望在男人身上找到一種安全感,對我爹也是一樣。"
蕭夢然了解的點頭。在沒有父母疼愛的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必然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那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會讓跋厲對你好象有些愧疚的感覺?"甚至跋厲的失敗,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受著這種情緒的影響。
謝熙嵐苦笑,"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我娘十五歲的時候,天宇終於大敗突厥,璟帝便想將我娘接回去。但這畢竟牽扯到一段恥辱的過去,所以這件事只能私下裡協商,而我爹便是那次被派去的秘使。"
他停下來看了一眼仍趴在他身上的蕭夢然,確定她聽到她爹沒有產生反感,才繼續說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她並不願意回中原,因為她恨的不只是十五年來對她不聞不問的父汗,還有當年無能保護她母親的璟帝。所以,她跑去向跋厲求婚,要他娶她,出嫁從夫,她便不用回中原了。"
"跋厲拒絕她了?為什麼?"她既然像碧綽,必然是絕頂的美人,他為什麼會拒絕她?
"他告訴她的理由是,他要專註於武學,領悟忘情之道。可我猜他大概是太明白她根本不愛他。像他那麼驕傲的人,一定很難接受這種垂青。"謝熙嵐不是很確定的說道,"尤其我覺得……他對我娘並不是沒有感覺……"
"你那天問他后不後悔的,便是拒絕你娘親這件事吧?"蕭夢然恍然大悟道。
謝熙嵐看了她一眼,有些哭笑不得的想,原來她一直記掛著的是這回事。"嗯,就是這件事,可滿足小夢的好奇心了?"
"還沒有。"蕭夢然想了一下又問道,"大草原上有那麼多男人,你娘親不想回中原,難道就沒有一個願意娶她嗎?為什麼她要選你爹?"
"她當時並沒有選我爹。"謝熙嵐首先否認這一點,接著想了一下道,"據說我娘是突厥第一美人,草原上的王公貴族、勇士英雄想娶她的不計其數。只不過……她一直在尋求一種安全感,所以她能接受的,只有強過她的男人……"
她是武尊的師妹,又天資出色,能強過她的人,恐怕真的不多,難怪找不到人嫁了。蕭夢然這才想明白。"而你爹很強,所以她跟你爹回中原了?"
謝熙嵐點頭,"不過回了中原,她也不肯見璟帝,也不肯按璟帝的意思認祖歸宗回宮做公主。"
"璟帝怎麼知道她是他女兒?"
"他不知道……但她是他最愛的、又沒能保護的女人的女兒,這就足夠了。"
璟帝對她,大概一半是愛屋及烏,一半是愧疚吧。蕭夢然不禁的想,璟帝是個重情的人,只可惜生錯在帝王家,便註定痛苦一生了。他的英年早逝,想必和這段感情多少有些干係吧。
"那她什麼時候決定嫁給你爹的?"
"在謝府寄居了兩年之後。"謝熙嵐答道,"她大概在他身上找到了足夠的安全感吧?而且那時候我爹的正室夫人已經去世三年,嫁入謝家算是對她來說很好的選擇。"
蕭夢然蹙眉,"就算是有安全感,她又怎麼忍受得了你爹那麼冷酷絕情的人?"
"你錯了……其實我爹原來並不是這個樣子的。"謝熙嵐滿腹感慨地嘆道,"只不過天下第一名士的倜儻風流跟著我娘一起死了而已。我師父曾提起過,我爹是在我娘死後才領悟到了絕情,達到了武道的巔峰。"
"那他是愛你娘的了?"蕭夢然有些訝然的問道。
謝熙嵐點頭肯定道,"他一生若有愛過任何人,那個人一定是我娘。我娘住的地方,直到他死,還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不過奇怪的是,我娘死後,他再沒踏進那裡一步,也不準任何人再提起她。連原來侍候她的人,都遣散了。"
這是個出乎蕭夢然意料的答案,沒想到在她心目中最冷酷、最絕情的人,原來竟是一個痴情人。可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後來對她和謝熙嵐做出那樣殘忍的事情呢?是什麼使他性情大變呢?只是愛妻的死亡嗎?
蕭夢然有些遲疑的問道,"你娘親……你娘親是病死的?"
謝熙嵐有些讚賞的看了蕭夢然一眼,因為她顯然抓出了事情的關鍵。"對外的說法確實是病死的。可府中有些閑言碎語說,她是自殺的。"
蕭夢然吃驚道,"為什麼?"
謝熙嵐苦笑,"這恐怕永遠都是迷了。我曾經想找出答案,卻發現可能知情的人,無一例外的都已經死了。"
"很像是被滅口了,是吧?"蕭夢然肯定道。"可你娘之前的那些事情,你又是從哪裡知道的?她死的時候,你還很小吧?"
他點頭道,"事實上,她死的時候,我已經被送到師父那裡去兩年了,所以我對她的印象很淡。直到我初出江湖,跋厲來看我時,我才知道了一些她的事情。後來,我在她的故居中找到了她的手記,才了解了這些舊事。只不過,她似乎生下我后便沒有再寫任何東西了……"
所以,她的死亡也成為了一個謝熙嵐永遠也無法知曉的迷。
兩代絕世紅顏,俱是薄命之人,不過這種幾乎是受到詛咒的命運,終於會在謝熙嵐身上結束了吧。蕭夢然突然摟緊了謝熙嵐,幽幽道,"還好嵐是男人。"
謝熙嵐一愣,但馬上領悟到她的意思,好笑道,"是啊,還好我是男人,不然就沒法這樣抱著小夢了。"
聽了嵐的故事後,蕭夢然才第一次發現,原來一直好像被幸運之神遺棄的自己,竟然是被眷顧的。碧綽有了相愛的人,卻不能相守;嵐的娘親似乎一生都沒能真正的愛一次;只有她,何其幸運的,找到了相愛的人,也在用特別的方式相守著。
"嵐,謝謝你……"始終沒有放開我的手。
後面的話,她並沒有機會說完,已經被謝熙嵐的吻封住了嘴。她有些瞭然的在心裡輕笑,明白他是在告訴她,他永遠不需要她的謝意。是啊,他需要的從來只是她的愛意而已。
她主動的回應起他,火熱再次在兩人中間蔓延開來,彷彿能將外面千年不變的冰雪都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