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十一)(1)
第二天上班,關隱達向劉培龍告知了陶凡的到來。劉培龍馬上說:「剛才兆林同志打電話來,說陶書記來我們縣了,要我搞好接待工作。我剛準備上你家去。」其實,劉培龍是昨天上午接到張兆林的電話的。可他見關隱達並不同他提起,知道其中必有原因,也不便問了。既然今天關隱達告訴了他,他覺得還是有必要提一下張兆林的電話,一則替張兆林賣個人情,二則也讓人知道張兆林同他是經常電話聯繫的。只是時間上要做點藝術處理了。劉培龍馬上隨關隱達到家裡去。陶凡正在教小外孫作畫。陶陶專門替通通請了假,在家陪外公。陶凡見劉培龍一進門,忙放下筆,攤開雙手。你看你看,雙手儘是墨,都是小鬼弄的。把劉培龍伸出來的手僵在半路上。夫人招呼劉培龍坐下,帶通通進了屋。陶凡進衛生間洗了手出來,再同劉培龍握了手。一邊笑道:「培龍同志,你們縣裡不歡迎我呀!」劉培龍兩耳發熱,不知陶凡指的什麼,便說:「剛才一上班就接到張書記電話,說您來視察了,要我做好接待工作。電話剛放下,隱達同志就來叫我了。」陶凡一聽,便知張兆林的電話只可能是昨天打的。可見劉培龍的確是個聰明人。便哈哈笑道:「不是來視察,是來探親。可這個地方不客氣,我一來就感冒了,燒得暈暈乎乎。隱達說去叫你,我不讓他去。燒得兩眼發黑,同你說瞎話,不合適呀!」說得大家笑了起來。劉培龍再三講了張兆林的電話,再三賠不是。陶凡心想,也許劉培龍也知道他看破了關於電話的假話,但還是照說不誤。他忽然像是醒悟了什麼哲理似的。是啊,多年來,我們同事之間不都是這樣嗎?相互看破了許多事,卻都心照不宣,假戲真做,有滋有味。這種領悟他原來不是沒有,但那時覺得這是必要的領導藝術。今天想來,卻無端地悲哀起來。他笑道:「兆林同志也管得太寬了。我出來隨便走走,要他操什麼心?他管他的大事去!」關隱達剛才沒有插嘴。這兩個人的應對在他看來都意味深長。因年齡關係,陶凡和劉培龍在官場上比他出道早,經驗都比他豐富。但他們的一招一式,在常人眼裡也許不露形跡,他卻都能心領神會。剛才這幾回合,他最服的還是陶凡。幾句似嗔非嗔的玩笑,不僅洗盡了自己的難堪,反倒讓別人過意不去。微笑著晾你一會兒,再來同你握手,讓你心理上總是受制於他。而對張兆林似有還無的慍怒,讓你不敢忽略他的威望。陶凡是一隻虎。劉培龍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往常,劉培龍有意無意間研究過陶凡,覺得他並不顯得八面威風,卻有一股讓人不敢造次的煞氣。真是個謎。他從不定眼看人,無論是在會上講話,還是單獨同你談話,他的目光看上去似乎一片茫然,卻又讓你感覺到你的一言一行包括你的內心世界都在他的目光控制下。前兩天,在地委班子工作交接會上,陶凡不緊不慢地講話,微笑著把目光投向每一個人,這是一個例外。不論是誰,當接觸到他的目光時,都會不自然地賠笑。劉培龍注意到,張兆林笑得最深長,還不停地點著頭,似乎要讓陶凡對他的笑臉提出表揚才放心。劉培龍早就聽到傳聞,省委明確張兆林接任地委書記時,他建議將陶凡安排到省里去。說陶書記年紀是大了一點,但把他放到一個好一點的省直部門,掛個黨組書記再退休也可以嘛,省城條件還是好些嘛。最後陶凡還是就地退休了。劉培龍本也相信這一傳聞,認為張兆林不希望有這麼一位老書記在他背後指指戳戳,也是人之常情。那天見了張兆林的笑臉,更加印證了自己的判斷。劉培龍估計,張兆林同陶凡的關係會越來越微妙的。這將使他不好做人。按說,張兆林同他都是陶凡栽培的,依舊時說法,同是陶凡門生。現在,張兆林因為身份的變化,同陶凡很可能慢慢淪為一種近似政敵的關係,而自己同陶凡仍是宗師與門生的關係。顯然,自己同張兆林的關係就值得考慮了。那天散會後,他馬上趕回了縣裡。剛過一天,張兆林來了電話,告訴他陶凡來了,要他熱情接待老書記。他相信張兆林的囑咐是真心實意的,都這個級別的幹部了,怎麼會小家子氣?但犯得著為此親自打電話來嗎?他摸不透張兆林是否還有別的暗示。更讓他擔心的是陶凡的到來。工作剛移交,急匆匆地跑到這裡來幹什麼?來了,又不馬上露面,真讓人覺得有什麼陰謀似的。直到剛才,方知陶凡原來偶感風寒,昨天不便見面。了解到這一點,又放心些。但眼前的陶凡談笑風生,並不顯病態。昨天他是不是真的病了?也不知他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依陶凡素來的個性,不會專程來探親的。「弄不好,陶凡此行將使我與張兆林的關係馬上複雜起來啊!」劉培龍無可奈何地思忖著。這時,陶凡又是那种放眼全世界的目光了,笑著說:「把你們兩位父母官都拖在這裡陪我這老頭子閑扯,不像話的。培龍同志,我來了,就見個面,不要有別的客套了。你們上班時間陪我,算是曠工。這不是玩笑話。我也不會打擾縣裡其他各位領導了。你林姨記掛外孫,硬要把我拉著來,反正我也沒事。大家對我出來隨便走走,要慢慢習慣才好,不然,老把我當做什麼身份的人,一來大家就興師動眾,我就不敢出門了。那不一年到頭把我關在桃嶺?我可不想過張學良的日子哪!好,你們忙你們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