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十二)(2)
但隱者心境很快又被一樁俗事打破了。老幹部局多年來都打算修建老幹部活動中心,陶凡在任時,一直不批。他爭取老幹部的主要策略是為他們個人解決一些具體困難,說白了,就是為人辦些私事。而修老幹部活動中心之類,雖然事關老幹部切身利益,卻是公事,他不批准,並不得罪哪位具體的老幹部,他在老幹部中的形象絲毫無損。擺到桌面上,大家也理解。財政不富裕,修學校都沒有錢,還花五六百萬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群眾會有意見的哪!如今他卸任了,老幹部局又向地委、行署打了報告。因物價上漲,現在預算要七八百萬了。張兆林接到這個報告很不好處理。不批吧,老幹部局反映多年了,其他各地市都修了。批了吧,又有違陶凡一慣的意見。他的本意是想批了算了,原因卻與重視老幹部的意思無關。原來,新提的幾位地委、行署領導現在都還住著縣處級幹部的房子。想修地廳級幹部樓,卻又礙著老幹部活動中心沒有修,不便動作。張兆林左右為難,便同老幹部局向局長講:「我們地區財政窮,不能同別的地市比。艱苦一點,相信老同志也會理解的。依我個人意見,可以緩一緩。你請示一下陶凡同志,要是他同意修,我會服從的。老向,陶凡同志那裡,你要注意方法哪!」向局長領會張兆林的意圖,跑去給陶凡請示彙報。陶凡一聽便知道是張兆林推過來的事,心中不快,打斷了向局長的話頭:「不用向我彙報,我現在是老百姓了,還匯什麼報?我原來不同意,現在自己退了,也是老幹部了,又說可以修,我成了什麼人了?老幹部的娛樂活動設施要建設,這上面有政策,是對的。可也要從實際出發呀!我們老同志也要體諒國家的難處,不要當了幹部就貴族氣了。我們還可以打射門球哩,還有那麼多老農民、老工人,他們打什麼去?」陶凡很久沒有這麼發火了,心裡竟有些過意不去,便很客氣地將向局長送到小院外的路口,握手再三,安撫了一陣。沒想到第二天上午,陶凡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匿名電話,叫他放聰明一點。聲音兇惡而沙啞,一聽便知是偽裝了的。陶凡氣得漲紅了臉,倒並不害怕。此後一連幾天都這樣,陶凡怎麼也想不出這電話的來頭。那完全是一副黑社會的架勢,可他從來沒有直接招惹過什麼惡人。他的電話號碼也是保密的,一般人並不知道。夫人嚇得要死,問是不是讓公安處胡處長來一下。陶凡說不妥,那樣不知會引出多少種稀奇古怪的說法來,等於自己脫光了屁股讓別人看。他想來想去,只有打電話給郵電局,換了一個電話號碼。可是清凈了幾天,匿名電話又來了,更加兇狠惡毒。這回真讓陶凡吃了一驚。這電話號碼,他只告訴了地委、行署的主要頭頭和女兒他們,怎麼這麼快就泄露出去了?這個小小範圍同匿名電話怎麼也牽扯不上呀。關隱達同陶陶回家來了。關隱達斷定那電話同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事有關。「怎麼可能?」陶凡一聽懵了。關隱達分析道:「明擺著的,要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消息一傳出,建築包工頭們就會加緊活動。有人以為這一次肯定會批准的,就收了包工頭的好處。您現在一句話不讓修,包工頭白送了禮是小事,要緊的是損失了一筆大生意,怎麼不恨您?」陶凡聽著關隱達的推斷,氣得在客廳走來走去,嚷道:「難道這些人就這麼混蛋了?」關隱達明白陶凡講的這些人指誰,便說:「也不能確定是誰收了包工頭的好處,查也是查不出來的。但可以肯定,打匿名電話的並不是受了誰的指使。那些包工頭都是些流氓,沒有人教他們也會這麼做的。」陶陶嚇得全身發抖,跑去拉緊了窗帘,好像生怕外邊黑咕隆咚地飛進一條彪形大漢。她勸爸爸:「就讓他們修吧,難道怕用掉了您的錢不成?」夫人也說:「是呀,本來就不關你的事了,頂著幹嗎呢?」陶凡自打從政以來,從來還沒有人這麼大膽地忤逆過他,他覺得蒙受了莫大的羞辱,憤憤地說:「本來我就不想管,他們要這樣,我堅決不讓修,看把我怎麼樣?」關隱達很少像今天這樣直來直去同陶凡討論問題的。一般事情,憑陶凡的悟性,一點即通,多講了既顯得累贅,又有些自作聰明。但陶凡這幾年是高處不勝寒,外面世界的真實情況他是越來越不清楚了。關隱達便覺得有必要講得直接一些。陶凡在客廳來回走了一陣,心情稍有平息,坐回原位。關隱達勸道:「爸爸,其實您只一句話,讓張兆林自己處理就得了。他無非是不便擰著您的意思辦,您說了這話,他就好辦了。」陶凡聽著,一言不發。窗外寒風正緊,已是嚴冬季節了。次日,陶凡撥通了張兆林的電話,說:「這幾天同一些老同志扯了扯,他們都要求把活動中心修了算了,老同志也體諒財政的困難,說預算可以壓一壓。我看這個意見可以考慮。這是我欠的賬,現在由你定了。」張兆林說:「我原來也是您那個意思,緩一緩,等財政狀況好些再搞。可這一段我老是接到老幹部的信,火氣還很大哩。都是些老首長,我只有硬著頭皮受了。好吧,地委再研究一下,爭取定下來算了。」打完這個電話,陶凡有種失魂落魄的感覺。他想身經百戰的將軍第一次舉起白旗,也許就是這種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