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三十二)(1)
關隱達調來黎南縣不幾天,收到一張名信片,上面寫了李白的兩句詩: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落款只寫著北京XQ.當時他正去縣委辦,辦公室主任陳興業同幾個幹部湊在一起看著什麼。一見他去了,陳興業馬上點著頭說:「關書記,有你的信哩。」就把他們正在看著的名信片雙手遞給他。關隱達知道這些人剛才正在研究這張明信片,心裡就有些不快。但他沒有表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順手把它放到了口袋裡。然後交待陳興業一些事情,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關隱達拿出明信片,胸口不禁悠了一下。這是肖荃寄來的。他只要一見這雋秀的字跡,就知道是她,不用看她的任何落款。最近這八年,他調動了五次,全地區十一個縣市,他到過六個縣了,去的地方越來越偏遠。他每調一個地方,肖荃都會寄來幾句話。肖荃在北京的一所中學當教師。他從未去過她那裡,但他想象得出,在這樣的冬天,她也一定像北京所有工薪者一樣,清早就出門了,用頭巾把頭裹緊,騎著單車去學校。休息日說不定同她那位在社科院搞經濟研究的丈夫一塊去買大白菜。只是不知現在還要排隊嗎?若是要排隊,她一定是同男人一塊排隊。男人站在她的後面,她的身子微微后傾,有點小鳥依人的意思。她便同丈夫細細划算今冬的開支。那位搞宏觀經濟研究的丈夫,對家裡的微觀經濟不一定內行,就一切聽她的。關隱達相信她是一位能幹而又賢惠的好妻子。她比關隱達小兩歲,今年也是三十八的人了,她的兒子只怕十一二歲了,早現實得像任何一位母親。只是對關隱達,她總是懷著少女一般的溫情。黎南縣是這個地區最偏最窮的縣,有些地方至今還是刀耕火種。這裡自古就是發配之地。剛報到那天,縣委書記周運先介紹說,這個縣歷史悠久,留下過燦爛的文化。關隱達知道那無非是歷代遷客貶官遺下的詩文,多幽憤之嘆。他在縣委副書記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十二年,如今竟到了黎南縣!好個夜郎西!當年被他看成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孟維周,早已是縣委書記了。西州的幹部們,見孟維周們飛快地提拔,一面艷羨不已,一面佩服張兆林肯用人。張兆林很快就由副省長改任省委副書記,分管幹部工作。人們便猜測,孟維周會更加前程無量。大家說到張兆林,總喜歡同陶凡相比,揚張抑陶,已成輿論。就算自己此生陞官無望的人,說起張兆林也不敢吐出半個不字,好像怕他長了順風耳,數百里之外都能聽見。關隱達看著名信片,心裡說不出的味道。肖荃對他的這份牽挂和關懷,將伴他終身。他感覺鼻子裡面有些發酸,不知是欣慰,還是凄楚。聽到有人往他辦公室走來了,關隱達忙收起了名信片。原來是陳興業。他趕忙一邊示意陳主任坐下,一邊佯裝打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剛才覺得眼睛發澀,怕是有了淚水。陳主任卻不坐下,站在一旁說:「周書記意思,晚上請港商劉先生吃飯,請你也去一下。」關隱達想想,說:「我就不去了吧。」陳主任又說:「周書記意思,請你還是去一下。」關隱達也不說到底去還是不去,只問:「這劉先生什麼人?」陳主任便介紹說:「劉先生是我們黎南縣在外最大的財佬。說來也怪,劉先生幾年前才移民香港,不知怎麼發達得這麼快。起初還有人不相信,懷疑他是騙子。可人家帶回的硬是刷刷響的票子!這樣大家才相信。都像他這樣,香港不真的是遍地黃金了?」一聽是這樣一個人物,關隱達真的不想去了。他曾經陪同陶書記接待過一位港商,差點兒上當了。還算陶書記精明,後來識破了,原來那人只是從省城來的一個爛仔。險些兒就被那傢伙騙走一百萬。這事其實叫陶凡處理得很漂亮,但到底是損面子的事,所以他老人家最忌諱別人提及。關隱達是個凡事都放在眼裡的人,就像不知有這麼一回事。即便後來他同陶凡成了翁婿關係,也沒有提過這事。他甚至同夫人陶陶都沒有說過。後來自己凡遇上這類事情,他都格外小心。今天礙著周書記第一次請他一同出面應酬,還是答應了。快下斑了,周書記從外面回來,走到關隱達辦公室。「去嗎去嗎!」周書記一進來就一迭聲催他。周書記看上去風風火火,好像是個直性子。關隱達說:「好吧好吧,我同小陶說一聲。」說罷就掛了家裡電話。家剛搬來幾天,還沒收拾好,陶陶還沒有正式上班。沒等他掛完電話,周書記又在開玩笑了,說:「隱達同志,你不要把我們縣委作風帶壞哩。我們這些人是吃飯都不自由的,吃著中飯就不知晚飯要在哪裡吃。你要是餐餐都要彙報,我們在家裡就不好做人了。」關隱達通完電話,笑了笑。說話間,陳主任也來了。上了車,陳主任坐前面,關隱達和周書記坐後面。周書記說:「劉先生很有家鄉觀念,這幾年對縣裡的投資很大。他還想再在我們公路交通上投資。我們的投資環境是個問題,很多工作要公安來做。我專門請你出一下面,就是這意思。」周書記說起正經事來,態度一下嚴肅起來了。關隱達馬上先表了一個態,說:「行行。」然後又說,「我個人意見,投資環境,是個綜合因素,需從多方面下功夫。依我過來一段的體會,投資環境到了需公安出馬了,往往是出了大問題了。所以我個人意見是宣傳在先,教育在先,加強法制,綜合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