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世界文學的寶庫
我是從屠格涅夫開始讀俄國文學的,讀了他的小說的全部中譯本,包括《父與子》、《前夜》、《貴族之家》、《羅亭》、《春潮》、《煙》、《獵人筆記》等,而最使我震動的是中篇小說《初戀》。在那段時間裡,屠格涅夫的少女們成了我的精神伴侶,我傾心於她們既優雅又充滿激情的個性。接著讀托爾斯泰,除《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三巨著外,還讀了一些中短篇。我當然佩服托翁筆下場面的宏闊和人物的豐富,但是,最讓我感動的是他的異乎尋常的質樸,他彷彿只是在敘述生活本身,從不刻意營造戲劇性,卻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揭示了人性和生活的真相。我還喜歡他對人生的平實而又深邃的思考,體現了這種思考的人物如列文、彼埃爾都使我感到親切。然後,我又讀陀斯妥耶夫斯基,第一本是《二重人格》,一次去世英家時他拿給我的,接下來讀了《賭徒》、《白痴》、《罪與罰》等。讀陀氏的作品,感覺與讀托翁的全然不同,人物的神經質,場面的驚心動魄,衝突和**的密集,使人總是處在心驚肉跳的狀態中,喘不過氣來。世英酷愛陀氏,但我更喜歡托翁。此外,當時我還讀過普希金、萊蒙托夫、岡察洛夫、柯羅連科、果戈理、契訶夫等等。對於我來說,一年級上學期成了不折不扣的俄國文學年。一年級下學期,世英的情緒處於極度不安之中。他用鋼筆描畫了一幅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肖像,貼在床邊牆上。他說自己頹廢,並且開始讀有頹廢色彩的作品,例如安德列耶夫的《紅笑》、阿爾志跋餒夫的《沙寧》、波德萊爾的《惡之花》。聽了他的盛讚,我也讀了這些書。他還發現了海明威和雷馬克,在他的帶動下,我讀了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老人與海》和一些中短篇,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凱旋門》等。海明威的語言藝術使我耳目一新,但我那時候還不能真正體會他的革命性,更喜歡保留了較多傳統手法的雷馬克。世英的這些書都不像是他父親收藏的,大約是他自己從舊書店淘來的。當時有少量西方現代派作品被翻譯過來,用內部發行的方式出版,一定級別的幹部才有資格買,世英常常帶到學校里來。我也蹭讀了幾本,記得其中有塞林格的《麥田裡的守望者》,凱魯亞克的《在路上》,荒誕派劇本《等待戈多》、《椅子》。愛倫堡也是世英喜歡的作家,他當時已讀《人,歲月,生活》,我在若干年後才讀到,當時只讀了《解凍》。在同一時段,世英還迷上了尼采,不過我在他的案頭只看見一本蕭贛譯的《札拉斯圖拉如是說》,因為用的是文言文,我翻了一下,沒有讀下去。有一回,他拿給我一本內部資料,上面有薩特的文章,建議我讀一下,我因此知道了存在主義。在尼采之後,他又醉心於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我曾向他借這本書,他沒有答應,笑著說:「你也想讀?早一點了吧!」如果說一年級上學期是我的俄國文學年,那麼,下學期即1963年上半年可以說是我的現代思潮年了。我永遠感謝郭世英,在我求知慾最旺盛的時候,他做了我的引路人,把我帶到了世界文學寶庫的大門前。我從這些偉大作品中感受到了人性的深度和廣度,彷彿在我的心中建立了一個秘密家園。有了這個家園,當我面對僵化的環境和課程時,就能夠保持一份內在的自由,也保持了一種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