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不得不提及一個人
在第二學年末,我們年級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批判「反動學生」曹秋池。曹一直擔心x案會殃及他,終未能逃脫。根據當時的標準和所公布的材料,曹是夠得上反動的。他的父親是歷史反革命,解放初病死在監獄里(一說被鎮壓了),他針對這一經歷寫道:「巨大的歷史車輪碾碎了路旁無辜的紫羅蘭……我心中升起了一種事業感。」這無可辯駁地被解釋為階級仇恨。他還說過:資本主義是地獄,**是天堂,而社會主義是橫在其間的煉獄。這當然是對社會主義的惡毒攻擊了。定性的主要根據是x,據揭露,他出席了x的成立會議,雖然表示自己不參加這個團體,但充當了軍師的角色,提出不成立有形組織、不出版有形刊物、不制定成文綱領、訂立保密規則等建議,均被採納了。在批判會上,我和小早作為受害者發了言。小早發言時有點兒慌亂,我忘記他說的內容了,只記得他宣讀了曹不久前寫給他的一封威脅信,開頭兩句是:「希望是妓女,輿論是娼婦。」我和曹接觸不多,其實算不上受害者,但我心中想著郭世英,相信郭是最大的受害者,站在這個立場上聲討了一番。人們事後評論說,我的發言有力量,但暴露了對郭仍有溫情。我的確愛憎分明,對郭有多愛,對曹就有多恨。我恨的是,對於郭世英這樣一個純粹的人,曹與他來往時仍懷著強烈的功利心,開始時利用他,最後出賣他。不過,儘管如此,我現在感到遺憾的是,眾口一辭聲討一個人而同時剝奪他的申辯權,這種方式根本就是醜惡的、非正義的,批判「反動學生」的鬥爭本身就是強化思想文化**的一個步驟,可是,由於偏激和無知,我在客觀上充當了這場鬥爭中的一個工具。曹秋池人緣不好,公平地說,原因不在他思想反動。他的才氣使他十分自負,曾經說,他們班只有一個半大學生,這種話當然得罪了一大片。人們還有一點看不慣的,便是他熱中於拜訪教授名流。在北大,他走得最勤的是宗白華家,但聽說宗並不喜歡他。一班還流傳著一個笑話,說剛入學時,他知道郭沫若的兒子在我們年級,便使勁靠攏他們班上一個姓郭的同學,不久發現弄錯了目標,馬上和那個同學疏遠了。我不知道這是否事實,只知道後來他到我們班來結交郭世英是非常主動的。他給郭的見面禮是一篇關於黑格爾美學的論文,我看見過,厚厚一疊。郭對我說:「完全看不懂。」不過,郭很欣賞他的才華,交往逐漸密切起來。在第一學期末,因為一件事,他們的交往達於頂峰。曹讓郭借來郭沫若的七種史論,據說幾天就讀完了,並寫了一封數萬言長信與郭沫若商榷。那是一個星期天,世英例外地不回家,我看見他伏在桌邊不停地抄寫,有時去找曹爭辯幾句,熄燈后又在走廊的燈下繼續工作。之所以要謄抄一遍,是因為曹的字跡十分潦草,怕郭老不能辨認。下周一,郭回到學校,我發現他情緒激動,面容痛苦。在寢室放下書包,他立即去找曹。後來聽說,郭老看了長信很生氣,不準世英再與曹來往。從曹那裡回來,郭的眼角留有淚痕,他發瘋似地抖落床鋪,找出紙筆,立即埋頭寫起來,寫了揉掉,揉掉了再寫。一會兒,他抓起寫完的兩頁紙匆匆離去。我把他揉掉的紙團展開,那是一封給父親的信的廢稿,其中感情衝動地說,他發現了一個天才,但爹爹不理解,這件事不但關係到曹,而且關係到他自己的一生,他的命運是與曹聯繫在一起的。此後若干天里,他與曹幾乎形影不離。他對曹的遭遇充滿同情,還以之為素材寫了一篇小說。但是,蜜月的時間不長,不久后就起了衝突。一年級下學期,他們的關係相當冷淡。原因之一,是上述事件之後,曹經常在郭面前辱罵郭老是宮廷文人、御用學者,傷害了郭的愛父之情。一次上課時,郭把剛寫的一張紙片遞給我們傳閱,曹在上面批道:「不要像父親似地亂叫了,還是認真研究一些問題吧。」郭臉上頓露不快之色。原因之二,是郭認為曹虛偽。一次下課後,我們在一起走,他對我說:「我現在很討厭曹,不想和他說話了。他說他要**,他要的是什麼**啊。他還要一塊招牌。」據我所知,曹最推崇的是盧卡契,而郭直接欣賞西方流派。郭還對我說:「他總是在演戲。演給別人看還可以,演給自己看就太噁心了!」他講了一件事。有一次,曹向他藉手槍,他問曹想幹什麼,曹指著自己的右胸說:「你不是想退學嗎?你用手槍打我這裡。」「這倒好,」郭繼續對我說,「我打他右胸,他反正死不了。他去住院,吃得好好的,而我去蹲監獄。這種人居然還天天想著要寫他的《人,歲月,生活》。」曹的演戲衝動的確令人費解,小早說的追求東語系女生是一例,我也遇到過類似例子。1963年5月上旬,郭剛出事,有一天,我與曹在校門外散步,他突然決定立即去郭家一趟。回來后,他向我敘述經過。據他說,他見到於立群,開口尊夫人,閉口貴公子,使於大為氣惱。他還把郭沫若又娶新婦並遭到周總理責備的謠傳告訴了郭本人,並指出人們一致認為他現在寫的詩根本不像詩。幾天後,我從陳老師那裡知道,事實是他吃了閉門羹,郭沫若和於立群拒絕見他。當時,因為做郭世英的工作之需,陳老師與於立群保持著密切聯繫,他應當是了解真實情況的。我看不出曹有什麼必要向我編造這種故事,只能解釋為這是他自己的一種心理需要吧。不過,即使在最討厭曹的時候,世英堅持認為,他確有很高的才分,現行教育體制對他這樣的人是一種摧殘。批判會之後,曹被判勞教三年,因為文革,實際上也是到七十年代末才獲自由。此後他留學劍橋,研究量子力學,據國內媒體報道,一度成為三一學院的簽約研究員。在牢中度過十多年,出來后很快就有這種狀態,證明了他的毅力和才分。我不喜歡他的為人,但現在我傾向於認為,在當時中國的特殊環境中,他必須經歷特別艱難的生存鬥爭,他的一些毛病也許部分地可以由此得到解釋,是人性在非正常條件下的扭曲。寫郭世英,無法不涉及與他有密切關係的曹秋池。聽說曹現在定居美國,如果他讀到這本書,發現有不符合事實的地方,我希望他指正。我很願意通過這個機會,澄清我的一段重要生活經歷中的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