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原罪與懺悔
現在我來追敘一下郭世英在1963年5月之後的情況。他被從與我對弈的象棋盤旁帶走以後,直接進了拘留所。據說他當時火冒三丈,要動手打人,結果是用刺刀押送進去的。在短暫的監禁期間,他的思想發生了急劇的變化。6月的一天,家人收到了他從監所寄來的信,後來郭平英在給我的信中抄錄了這封信。他在信中寫道:「我在這裡談出了全部心裡話以後,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這一變化來得那樣突然,我一個人在屋子裡又笑又哭,只覺得自己變輕鬆了。」他還說:「以前我們大家在歡笑中團聚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地浮到我的眼前,一次次我在淚眼朦朧中看見爹爹的笑,媽媽的笑……這一切是曾被我破壞了的,但我一定要把它們爭取回來。你們知道,我是愛你們的,這愛一直偷偷地藏在心裡。現在我集中了一年半對你們的感情,它不是文字能表達的,也不是眼淚能發泄的。我只是真心希望你們好,希望你們快活。」由這些話判斷,促使他發生突然變化的重要因素之一是對父母的愛和負疚感,是與家人團聚的渴望。世英是一個極重感情的人,對父親又十分敬愛,他曾向我嘆息:「我活著有什麼用,能把我的生命加給我父親就好了。」事實上,在以前因為離經叛道而與家庭關係緊張的時候,他的確已經常常感到負疚了,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解決這個矛盾。因此,入獄實際上提供了一個浪子回頭的最好機會。至於在思想實質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從這封信上還看不出來。處理決定很快就作出了,讓他去農場勞動。在成行之前,1963年暑假裡,他曾來北大一次,我因為回滬度假,沒有見到。他讓陳老師轉告我,說我們一定有機會再見面。陳老師還說,郭世英大大地變了,我見了會大吃一驚的。1964年除夕之夜,我們寢室的同學正在聚餐,忽然聽見有人喊:「郭世英來了!」隨即我看見他站在寢室門口,原先的長發已換成短短的平頭,臉胖了,黑了,變年輕了。他用清澈的目光看著我,微笑著說:「把我忘了吧?」我傻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股歡樂的暖流涌遍全身。在當晚舉行的年級聯歡會上,他感情飽滿地唱了一曲他父親作詞的《人民的領袖萬萬歲》。1965年春節期間,他從農場返京探親,又來學校看我。那天夜晚,我們在街上散步很久,他錯過了回城的末班車。他對我談在農場的感受,說:農場的組織太嚴密,有一個牢固的體系,個人對此毫無辦法;如果幾個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搞一個生產隊,一定很有意思。他還告訴我,農場有一個姑娘追求他,他必須小心維持平衡,很難辦。我問他今後的打算,他說對棉花感興趣,想研究植棉。果然,在農場勞動兩年之後,遵照他自己的意願,他的學籍從北大轉到了農大,義無返顧地走上了學農的道路。當時我正在農村參加四清,中間暫時回校時,我們曾約在北海公園見面。我們還時不時通信,他的最後一封信寫於1966年1月,信中邀我去他家,不久后我和圖道一同去了一次。這是我們在文革前見的最後一面。我保存著世英給我的全部信件。這些信表明,他確實在非常誠懇地清算自己的過去,剖析「反動」思想的根源,渴望走上新路。在農場期間寫的幾封信里,就充斥著這樣的內容。如同可以預料的,他把根源歸結為個人主義。所謂個人主義是萬惡之源,這是那個時代最流行的論調之一,他終於也接受了。不過,他看出個人主義是建立在狹隘的個人式的實踐基礎之上的,因此,要戰勝個人主義,就必須改變實踐基礎,投入到全面的社會實踐中去。這就和**關於知識分子到工農中去的指示掛起鉤來了。他在信中摘錄了一段日記,其中把自己與麥賢德、焦裕祿這些榜樣人物進行對比,說他們思想的出發點是人民怎樣,從不問「我」怎樣這種問題,自己思想的出發點卻是「我」怎樣,即使為人民服務,也覺得這是「我在為人民服務」,失去了「我」字,就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造成這個區別的原因在於不同的實踐,基於這一認識,他衷心地呼喊:「到工農中去,滾他一身泥巴!全世界什麼最乾淨?泥巴!」個性自由曾是他最崇尚的價值,現在還要不要呢?他找到了一個思路來說服自己。他說,過去他把**等同於個性發展,認為個性發展應成為社會的動力和目的,現在他認識到:「人性論的提出本身就是階級鬥爭的反映,而在**提階級社會中的理論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也就是說,個性自由作為資產階級人性論的範疇,不能用來解釋階級已經消滅的**。什麼能解釋呢?他極佩服當時剛發表的**的一段論述,大意是說在階級消滅后仍有新與舊、先進與落後的鬥爭。他據此得出結論:**也不是個性絕對自由發展的社會,個人與社會之間仍會不斷產生矛盾。現在我重讀這些信,多少感到悲哀。如果世英只是在探討理論問題,當然很正常,他的思考中還不乏閃光之處。但是,實際上他是在一種被迫接受的原罪意識的支配下進行這些思考的,懺悔者的身份業已預先規定了思考的路徑。他是一個真誠的人,不肯口是心非,也不肯敷衍了事,一定要用自己的頭腦把問題真正想明白。這使他的懺悔顯得不是盲目的改宗,而是理性的選擇。然而,唯其如此,就更可哀憐。他身上最寶貴的東西是一種強烈的精神本能,這種本能驅使他追求個性的自由和獨立思考的權利。他的思考可能會並且事實上也發生了這樣那樣的錯誤,但是,當他現在用個人主義和資產階級人性論等理由否定個性自由時,他不只是在批判自己確實犯下的錯誤,而更是在否定自己的精神本能。在貌似自覺的自我革命下面,隱藏著的正是不自覺的對自身精神能源的壓制。當然,這種情況不只發生在世英身上,凡是有比較強烈的精神本能的知識分子無不是如此,我也不例外。區別只在於,在他身上這種本能格外強烈,已造成嚴重的後果,因而必須施以格外努力的壓制。在中國當時的語境中,知識分子是有原罪的,真正被判為原罪的正是這種精神本能,而所謂思想改造就是與之進行鬥爭的漫長過程,改造的成效則體現在能否成功地將它削弱乃至扼殺。回頭想一想,多少人把一生中最好的時光耗費在與自己的精神本能作鬥爭上了,而他們本來是應該讓它結出創造的果實的。不用說,上面這些都是我現在的認識。由於我一向比世英正統,因此,當時我不但由衷地為他的轉變高興,而且在他旁邊起勁地喊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