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病了
柳葉兒被確診為精神病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她有幻聽。她常常告訴別人,她聽到有女人尖叫的聲音,「啊——」她張開嘴露出粉紅色的牙床,發出尖厲而悠長的叫聲。如果喬伊不是親眼看到,她絕不相信那聲音是從人身上發出來的,那種超音頻的聲音似乎可以擊碎一切:玻璃、皮革、石器,甚至鋼鐵。喬伊在那個早晨醒來的時候,就聽到了這種聲音。她躺在旅館小木屋還算舒服的床上,尖銳的女人驚叫聲音穿過早晨黏稠的空氣,抵達她的耳膜。她醒來,以為自己發生了像柳葉兒那樣的幻聽。在這個奇怪的早晨,她聽到了奇怪的聲音。正在蒙頭大睡的張曉光突然開口說話:「什麼聲音?」「你也聽到了聲音?」「是的,有人在尖叫。」「太好了,是有人在尖叫。」「為什麼?」「什麼為什麼?」「聽到有人尖叫你為什麼高興?」喬伊說:「說明我沒有幻聽。」「你夜裡一直在說夢話,好像還哭了。」張曉光說,「喬伊,你以前是不是受過什麼刺激?這麼疑神疑鬼的。」喬伊說:「你想哪兒去了,我很健康,我只是不想稀里糊塗地跟任何一個男的上床。有的人可能不用談戀愛也可以有那種事發生,但我不行。」「可是喬伊,我是真的喜歡你,我——」這時候,突然有人破門而入,那人氣喘吁吁、含混不清地說:「小夏病了——」喬伊這才看清,那個人是趙楷。小夏早上起得很早。她睜開眼,捅捅身邊的趙楷,問他想不想一起出去跑步。趙楷說:「還跑步呀?累死人了。你折騰了一夜,就不累?」小夏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我不累。」她穿了一雙紅色跑鞋腳步輕快地出了門,她看到小木樓外面的湖水像綢緞一樣藍,她的心情好起來。昨天夜裡跟趙楷住在一起,兩人之間並不和諧,她隱隱地感覺到趙楷雖然跟她**,但心裡並不真正喜歡她,除了老婆之外他肯定還有別的情人,或者有他們稱作「紅顏知己」的那種女人。趙楷一個人安靜下來。窗子里透出些清早的微白來,想來外面空氣一定很好,可趙楷還是想賴在床上,一個人想想心事。駕校晚班車上昏暗的氣氛總是縈繞著趙楷,那個「兵器知識」女孩蔡宣宣彷彿在什麼地方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她的笑聲不時地從什麼地方傳來,銀鈴般地,一串接著一串,散發著芬芳。宣宣在車上大談轉輪手槍。她說自從1835年美國人柯爾特發明轉輪手槍以來,一百多年過去了,這位手槍中的「老祖宗」依然備受持槍者的喜愛。一個年輕女孩在車上大談轉輪手槍,難免引來別人的目光。不知為什麼,包圍著他們的全都是情侶,趙楷在那一瞬間動了感情,很想把那女孩子擁在懷裡,又不知這麼做是否合適。他最終還是沒有那麼做。他事後覺得很後悔。駕校班車錯車時的車燈光束——那耀眼的白色光芒,將宣宣的臉照得通亮。她是那麼美。小夏跑了一圈之後,想到廚房去看看,看看早餐吃什麼。女人通常會有這種想法,她們的好奇心特彆強。廚房在小木樓的底樓,她趴在玻璃窗上一看,看到了奇怪的景象:裡面像被外星人佔領了,所有人都戴著奇怪的口罩。戴口罩面無表情的人在條案旁機械地忙碌著,他們有的在切,有的在洗,有的在炸,有的在煮。隔著玻璃看,他們就像是存在於另一個世界。「出什麼事了?」小夏走進去問。沒人說話,廚房間里很安靜。關於可怕的「白色瘟疫」的消息,一夜之間在瀘沽湖流傳開來。傳說北京人帶來一種可怕的病菌,得了這種病人的先是咳嗽,發燒,幾天之後病人就會死亡。小夏從早晨看到有人戴口罩到感覺自己發燒,前後不過半小時時間,她是那種敏感型的女人,她在廚房門口當即發生了嘔吐,原本身體還是好好的,可是受到了某種暗示,身體變得一下子就不行了。小夏這種情況使喬伊想起了自己的姨媽柳葉兒,她們屬於同一種類型的人,都有過分脆弱敏感的神經,容易受到外界影響,喜歡誇大個人感受,她們對自身的健康和客觀情況做出過分嚴重的估計,緊張,慌亂,越想越感到害怕,總以為大禍很快就要臨頭,情緒低落。從瀘沽湖返回的路上,全車人情緒受到影響。車上的音樂彷彿無法進入人們的耳道,人們離歡快的節奏一下子遠了起來,都在捫心自問,是否曾與發燒咳嗽的人有過親密接觸,越想越覺得自己可疑。一個外國人死了。事態變得嚴重起來。喬伊他們從瀘沽湖回到城市,在圓形會議大廳里按照原計劃開座談會。圓形廳里的大電視一直開著,關於「白色瘟疫」的消息不斷從電視機里傳出來,那就像一個散布瘟疫的大盒子,源源不斷地散布著恐怖信息。小夏說:「聽說北京已變成一座空城。」小夏說:「街上已經沒有米了,也沒有鹽。」小夏又說:「連速食麵都被搶光了。」她緊張地盯著手中淡藍色的手機屏幕,每隔5秒鐘,她就要向喬伊他們發布一條關於北京的消息。從側面看,她的眼球凸起得很厲害,喬伊覺得奇怪,她以前怎麼從來也沒注意過,小夏的眼球是凸出來的。小夏的恐慌症一天比一天嚴重,趙楷只好夜以繼日地陪伴著她。趙楷是個有良心的男人,他不想丟下小夏不管。旅館房間是旅行前事先預訂好的,小夏跟趙楷一個房間,剩餘的一個房間就只好讓喬伊跟張曉光住,儘管喬伊心裡有些不舒服,但是非常時期,人的生死都成問題,別的事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再說,你也希望有人陪,對吧?」張曉光看著喬伊,用憐愛的口吻對她說。張曉光摸透了女性心理,知道女人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心理是最脆弱的,最需要身邊有個男人的。他想起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裡面有這樣一段就像是在寫喬伊:「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是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變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張曉光把書上的這一段背給喬伊聽的時候,喬伊正盤腿坐在床上看電視,電視里公布的死亡人數又增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