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城
街上變得空空蕩蕩,連計程車都很難找到,喬伊是從家門出來走了一段才碰到一輛計程車的。車子停了下來,拉開車門,裡面冒出來一股濃濃的消毒水的味道。「是上面要求我們都要消毒的。」司機按下計價器,對坐在後排的喬伊解釋道。「最近坐車的人少了,生意不好做呢。」計程車司機嘮嘮叨叨地抱怨。喬伊沒接他的話茬,而是把張曉光家住的小區地址告訴他。因為街上沒人,車開得極快,汽車在四環路上就像一艘平穩的飛船,貼著地面勻速飛行,喬伊坐在裡面,昨夜對月獨舞的那個女人的畫面仍在眼前不斷出現。「她太寂寞了吧?」喬伊猜想柳葉兒之所以在露台上跳舞,而且穿得近乎於**,除了病態的因素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寂寞。她一直過著17歲女孩的生活,甚至在她的腦海里大概不知道自己已經變老,她生活在她的世界里,滿腦子過時明星,她以為現在的明星還是《小花》里的陳沖,有時她還會冷不丁冒出句「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之類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她太寂寞了。」喬伊坐在張曉光家的沙發上,再次說起她的姨媽。「你怎麼老跟我說起你小姨媽?」「你沒看見她,看見她你就會覺得她可憐了。我覺得一個女人要是像她那樣活一輩子,真是太可憐了。」張曉光端了兩杯咖啡,一杯放在喬伊面前,一杯給自己。他說:「你怎麼知道她可憐的?你知道她的感受嗎?沒準她覺得特別幸福呢,她在涼台上跳舞又怎麼啦?沒準兒人還健身呢。」張曉光說完之後,他自己先笑了起來。他走過來,坐在喬伊坐的那張沙發的扶手上,一隻手摟住喬伊,騰出另一隻手來舉起遙控器關電視。「哎,你別關,我還看新聞呢。」死亡的人數還在增加,每天都有人新染上那種奇怪的病菌,播音員的聲音充斥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她說:「山西新增病例,內蒙古新增病例」,喬伊盯著播音員的嘴唇出神,她想起那股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到處都要消毒,就連麥克風也要消毒,昨天她去電視台,得知許多節目都被取消了,包括她做的「喬伊秀」,領導說那是一個飛沫傳播的疾病,你和被採訪者面對面坐著,你不懷疑人家有病,人家還懷疑你呢。喬伊說:「那節目怎麼辦?」「怎麼辦?只好暫時停掉嘍。」領導正在指揮工作人員給演播室消毒,顧不上理她。喬伊回到家呆著沒事只好看電視,看來看去全是播報疑似病歷的節目。這種節目給人一個誤區,彷彿身邊的人每天都在大批死去,電視無形中成為傳播恐怖信息的罪魁禍首。張曉光關掉一盞燈,一隻手在喬伊身上輕輕撫摸著。他倆被籠罩在一種淺紫色的光線里,電視里那個「恐怖的嘴唇」還在訴說,她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就像要把那支消過毒的麥克風吃了。他們被某種不祥的氣氛包圍了,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前面的路該怎麼走。他們只有相互摟抱著,用對方的存在來確認自己此刻還活著。他們在播音員朗聲播報「死亡人數」的聲音里激烈地**,他們大聲喊叫,希望能蓋過死亡的聲音。電視里一遍遍播報死亡人數。他們一次次達到**。「死亡好像就在身邊。」「喬伊,你在流血。」喬伊說:「我快死了。……張曉光,你弄死我了。」喬伊的月經一向很准,沒想到這個月提前來了。按她自己的話說,可能是折騰得太厲害了。兩個人好像瘋了似的,用身體的摩擦來抵抗恐懼,抵抗身體的消失。——哎,你說死到底是什麼呀?——死就是消失不見了。——我們都會消失嗎?——那是。——我們會被傳染上那種可怕的病嗎?——那倒不一定。——聽說小夏回北京之後就不見了。——不見就不見吧。趙楷已經被她折磨得連自殺的心都有了,人家原本好好的,遇到小夏這麼一個人,瘋瘋癲癲,風一陣雨一陣的,誰受得了啊。幸虧我們喬伊不是這樣的人,喬伊你知道你有多可愛嗎?——嗨,現在這種非常時期還談什麼可愛不可愛,人能活著就算不錯了。喬伊進家門的時候,家裡人告訴她有人在等她,然後她就看見在客廳里愁眉苦臉坐著的趙楷。喬伊問趙楷出什麼事了,趙楷說還能出什麼事呀,還不是因為小夏。喬伊叫保姆小胡去泡茶。又問小胡姥姥、姥爺到什麼地方去了。小胡說,姥爺他們散步去了。喬伊說,茶泡得濃一點,渴死我了。小胡答應一聲下去了。趙楷依舊愁眉苦臉,天塌下來一般。喬伊說:「哎,我說至於嗎你?小夏這個人你還不了解她嗎,光在雲南她就失蹤好幾次了,到最後還不都是好好的,你放心好了,肯定沒事。」趙楷說:「我也知道她沒事,可我就是無論如何要找到她,假如找不到小夏,我的生活便再也無法繼續下去,我感覺小夏是我人生的一個點,怎麼跟你說呢——,生活是一個就是一個環節接一個環節,如果少了其中一個環節,生活就很難繼續下去,不知道這樣說你聽明白沒有。」小胡端著一個托盤慢慢走進客廳,喬伊隱約覺得爸爸和媽媽正在暗中觀察她和她的朋友。小胡把泡好的熱茶放到茶几上。喬伊對趙楷說:「趙楷,喝點茶吧,我們家有很多好茶葉。」趙楷好像沒聽見似的,沉浸在自我的情緒當中。他說:「其實,也說不上有多愛她,我真正喜歡接近的女孩,是那個在駕校認識的女孩蔡宣宣——我上次跟你說過的,你還記得吧。小夏並不是我欣賞的類型,她太古怪了,一點都不可愛,但不知為什麼,越是這樣就越想見到她,那種念頭強烈之極,好像魔鬼附身一般,以至於把自己弄得一團糟,我就是想要見到她。」「見到她又怎樣?」喬伊說,「她還不是隨心所欲,她想在你的生活中出現或者消失,這對她來說易如反掌。」這時候,電視里出現了一首很久沒有聽到的歌,徐美靜的《城裡的月光》,喬伊覺得很親切。「世間萬千的變幻,愛把有情的人分兩端……哪怕不能朝夕相伴。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她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歌聲遠去之後,兩人又沉沒了一陣子。家裡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他倆,以至於談話沒辦法進行下去,他倆只好出去散步。外面已經亮起了街燈,街上人很少,很久才能看到一輛自行車,汽車灰頭土臉的,彷彿也戴上了口罩,呼吸不暢的樣子。喬伊和趙楷走得很慢,路邊的樹已長出茂盛葉子,在不知不覺之間,春天已經過去了,季節已進入初夏,但街道上缺少了人,沒有了往日那種繁盛的景象。街道的盡頭,不時地能夠聽到「啪」的一聲響。因為北京城裡是禁放鞭炮的,但一些人聽說放炮可以趕走病魔,就躲在暗中偷偷地放上一炮。在瘟疫流行的寂靜都市,這樣「啪」的一聲炸響更襯託了城市的寂寞,好一座寂寞空城。「她會不會躲起來一個人寫劇本?」走了很久,喬伊終於想起點什麼,她對趙楷說,小夏一直夢想著拍一部大型歷史題材的電影,關於草原,關於戰爭,總之她的設想非常宏大,她說她將親自編寫劇本,自編自導,「要拍一部了不起的電影」,這是小夏的原話。他們站在空蕩蕩的馬路上談論小夏的時候,小夏正站在一幢老式公寓的窗口,嘴裡叼著一支筆,像個真正的導演那樣,思考她的劇本。馬匹,刀戟,滾滾車輪,閃爍的雷電,種種畫面使小夏激動得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