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四輯(14)

有一次，易州偶爾穿了件白T恤，竟一下子年輕了五歲，就像大學校園裡生動的少年，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暮呈看了一眼易州，低頭笑了，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本書，賈似道的姬妾李慧娘，某日在畫船上看到岸邊的美少年，忍不住贊了聲，美哉，少年。結果，禍從口出，被賈似道給砍了頭。易州坐過來問她，笑什麼？她抬起頭，眼波流轉，笑著說，想起一闕詞，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念至此，她停住了，凝望他的眼，把下半句咽了下去。暮呈喜歡逛超市，喜歡那種浩浩蕩蕩琳琅滿目的感覺。一走進超市，就覺得自己接近了物質文明的境界。超市除了可以和各種商品親密接觸，享受到零距離的快感，還可以使簡單的購物行為上升到娛樂高度。超市也是一個約會的好場所，地板光滑，音樂瀰漫，燈光明亮，勉強算是大雅之堂了。女人都喜歡逛超市，這種開敞自由的經營方式符合女性慢條斯理精挑細選的購物方式，使她們的耐性有了用武之地。她們永遠不會像男人那樣拿了東西就走，會把包裝袋上每一個細節都考察清楚，份量，日期，生產廠家……超市就是這樣將女人的時間慢慢消磨，將錢慢慢騙走。然後她們還很愉快。暮呈將C城所有的知名超市都去了一遍，特別是附近那家，用她的話來說，就是去噁心了。但易州仍然不肯陪她去超市，理由很簡單，超市代表了瑣碎生活本身，甚至代表了某種兩性關係的穩定性。同逛超市的男女通常不是同居，便是已婚。暮呈在超市裡掃了一眼，得出了這個結論，她一邊結賬，一邊暗自惆悵。她在超市邊上的小吃店裡要了一盤蝦仁炒飯，將東西堆在桌上，開始整理自己的隱憂。她來C城是為了什麼，想與易州走往哪個方向，一旦碰壁，將如何自處，而現在，是否已經看到了瓶頸，那麼，何時轉身。只是一轉身，愛人便在千山萬水間。她幽幽地嘆息著，將這句話發在了易州的手機上，片刻后，他回復，裘裘，向右看齊，稍息。這些指令，讓她想起大學軍訓時，她和蘭庄被教官整，蘭庄喜歡頂嘴，而她喜歡笑。有一次，教官大聲訓斥，你們為什麼有說不完的話！蘭庄響亮地介面，錢鍾書說，雞鴨多的地方，糞多，女人多的地方，話多。暮呈立刻噴出一口笑來，笑了半天，才發覺不對勁，竟然這麼多人，只有她一個人笑了，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年輕的教官動了氣，大聲喝道，一排左三，二排右四，出列！於是那天下午，她們倆站了一下午軍姿。蘭庄站得筆直筆直地，就像一顆樹，暮呈卻覺得自己已被烈日烤得手腳發軟，隨時都會趴倒。蘭庄輕聲說，你裝還是我裝？什麼，裝什麼？暮呈軟綿綿地問。裝暈啊。暮呈急急地問，怎麼裝？咚一聲，邊上的杜蘭庄摔倒在地，很多人朝這邊跑過來，教官沖在最前面，一把抱起杜蘭庄，就往醫務室飛奔。暮呈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半晌才說出一句，好演技。從那次后，她和蘭庄成了最好的朋友，軍訓時，杜蘭庄借給她抹法國產的防晒霜，所以全班女生都晒成黑炭時，只有她們倆面容姣好，她們有時候合吃一碗泡麵，混穿一條裙子。可她們到底生了芥蒂，也許，一直有芥蒂，只是掩飾得好，隨著時光飛逝，心機漸增，單純的歲月一去不復返了。那個抱過蘭庄的教官後來愛上了她，經常來信，字跡清秀，語言也很穩重，沒有任何過分的言詞。蘭庄起先還拆開來看，後來，索性不拆了，厚厚一大疊，統統塞在柜子里。臨畢業前整理東西，順手拆開了，在午後的陽光里一封封看過去，她哭了。信上他說，蘭庄，也許你以後會碰到比我好一千一萬倍的人，但請相信，再沒有人比我更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