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瘋了/沈宏非
沈宏非,1962年生於上海,1980年到廣州上大學,1984年新聞系畢業,先後在電台,電視台,通訊社,報社和雜誌社上班。2000年退休。是《南方周末》、《三聯生活周刊》的專欄作家。飢餓是我們每天都必須面對的一種身體感覺,這種感覺可以把我們帶上天堂,也可以把我們推下地獄。生活在如此大喜大悲的剃刀邊緣,能不以戰戰兢兢的恭敬之心以進吾食乎?吃飽喝足,即使肉身不在天堂,天堂亦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忍飢挨餓,儘管是身強力壯,富貴榮華,也不得不徘徊在地獄入口。尤如莎士比亞在《亨利六世》中所寫到的那樣:「我現在飢餓難忍,即便賒給我一千年的生命,我眼前也挨不過去。」王朔的名言是:「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金錢卻是萬萬不能的。」套用在吃吃喝喝的人生問題上,吃喝也不是萬能的,沒有吃喝卻也是萬萬不能的。按照約定俗成的方式,這種感覺每天分早午晚三次找上門來。正是這三聲裡應外合的「命運敲門聲」,一日三回地提醒著日常生活的幸福快樂以及人生無奈之「化學」,悠悠萬事,唯此唯大。也許正因如此,與其他的生理反應相比,飢餓給人在**和精神上帶來的感受竟是如此的強烈。「飽漢不知餓漢飢」,這是一件讓人十分生氣的事,不過,這種行為卻也是十分值得體諒的,因為一個人在飯前飯後的思想以及思想方法,實在可以有微妙乃至巨大的差異,這種差異不但使另一個「餓漢」義憤填膺,甚至連「飽漢」自己也常常會對此深感不可思議。在這個意義上,人類的所謂思想,實在可以分成如下兩類:第一類,是飯前的產物;第二類,是飯後的出品。因而,理所當然地,這些思想的受眾也被劃分為如下的兩類,即吃飽了的和餓肚子的。誠如泰戈爾所言:「當你歌唱的時候,飢餓的人就用他的肚子來聽。」儘管如此,得以流傳下來並且成為經典的思想以及正在源源不絕地生產出來的思想,絕大部份都是飯後的產物,在太史公所例舉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這四個代表**件當中,算下來也只有《離騷》是被放逐的屈原在「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種全天然全素食兼半飢不飽的狀態下所出,其餘的「發憤之所」,大抵都是聖賢們的飯後所作。故而,人類的進步思想以及所謂的「精英思想」,也大抵都具有貶低生理飢餓而誇大精神飢餓之傾向,亦因如此,就連這些思想本身也被稱之為「精神食糧」。飽暖而思淫慾。精神的饑渴固然苦悶,不過,英國作家J·K·哲羅姆的看法是:「充盈的胃囊是詩歌的偉大助手,而且,任何傷感都無法靠空蕩蕩的胃囊存活……倘若蠢人們告訴你,精神的貧困比**的饑渴更令人痛苦萬分,那是因為他們對兩者都沒有太多體驗。一種浪漫而感人的論調!然而,那一切全是胡說八道——全是偽善的假話。疼痛的腦袋很快就會使人忘掉疼痛的心靈。受了傷的手指頭會驅散對失戀的所有回憶。當一個人真的感到飢腸碌碌的時候,他感覺不到其他任何事情。」吃飽以後的幸福心情大致相同,飢餓的腸胃卻各有各的瘋狂。那麼,所謂現代人的飢餓,究竟是一種甚麼樣的感受呢?我認為,村上春樹在這件事情上做出了迄今為止最妥帖的表達。當然,除了高超的文字技巧,村上的發言權更體現在,第一,他居住在世界上食物供應最富足的城市裡;第二,村上本人不僅混過廚師,而且還是饞人一名。來看《出擊麵包店》:「為什麼產生了空腹感呢?當然是由於缺乏食物而來。為什麼會缺乏食物呢?因為沒有相當的等價交換物。這大概是因為我們的想象力不夠吧。不,空腹感說不定事實上是起因於想象力不足。無論怎麼說都行。神、馬克思、約翰·列儂都死了。總之,我們處於肚子飢餓的狀態,結果就是起了歹念,並非空腹感使我們起了歹念,而是歹念使我們為空腹感而走極端。雖然不怎麼搞得清楚,就像存在主義似的。」而在《麵包店再襲擊!!》中,村上又為我們描繪了另一種「特殊的飢餓感」:「特殊的飢餓到底是什麼呢?我在這裡可以將它提示為一種映像。我乘著一艘船,漂浮在平靜的海面上;往下一看,在水中可以看見海底火山的山頂;雖然海面和山頂之間看起來好像並沒有多少距離,但是不知道下面到底有多遠;水因為太透明了,以至於找不到絲毫的距離感。我從小船上探出的身子,俯視海底火山的山頂,圍繞小船四周,海水的透明,使我的心情極度的不安,好像心窩深處突然生出一個大窟窿,沒有出口,也沒有入口,只是一個純粹的空洞。這種體內奇妙的失落感——存在與不存在混淆不清的感覺,和爬到高聳的尖塔頂端,恐懼得顫抖的感覺,似乎有點兒類似。飢餓和懼高症竟然會有相通的地方,這是一項新的發現?」我本人並不經常挨餓,卻有輕度的畏高,一想到居高臨下時那種四肢癱軟以及心驚肉跳的感受,就不得不承認把飢餓的感覺比之於懼高症,實在有賴於一種超級豐富而且精準的想象力(而空腹感說不定事實上是起因於想象力不足)。所謂飢不擇食,就是想盡一切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一切可以入口之物塞入口中,目標只有一個,即好讓緊貼著前胸的肚皮感覺到充實,即所謂果腹是也。飢荒時期的填充果腹之物,從草根、泥巴直到樹皮、人肉,各種吃不死人、或暫時吃不死人但不吃卻肯定當即死定的東西,都不可思議而又理所當然並且不容分說地成為食物。只是以今時今日的食物供應水準和日常飲食質量而論,奢侈一點地說,完全沒有東西可吃與面前有那麼一點卻不能稱其為「標準食物」的東西,這兩種狀況相比,似乎後者來得更為可怕。也就是說,對食物的選擇權的喪失在某種意義上還不如失去對食物的占有權。比方說,飢餓難耐而渴望著大吃一頓的時候,翻箱倒櫃,卻只找到幾粒瓜子,一塊餅乾,半瓶水。能吃嗎?都能吃,甚至於味道還不算太差,甚至於還能勉強地稱之為「好吃」;能吃飽嗎?這就有些難說了,倒也不只是量的問題,就算是相同的東西再來一個round,兩個round,乃至N個round,理論上,再大的胃也應填滿了,但是人卻還是真摯並確切地感覺到結結實實的飢餓。這種危機如發生在白天,問題倒也不大,最怕是夜深人靜,兼逢天寒地凍。這種時刻的飢餓,像夜一樣深冷,慌亂而且絕望,雖然只是發生在暗夜中一個屋檐之下的個別事件,可是視之為「飢慌」也絕不過分。饑寒交迫,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此。《麵包店再襲擊!!》里的男主角和妻子,在晚上六點吃了簡餐之後,九點半就鑽進被窩呼呼大睡。到九點同時睜開眼睛,醒了之後,就「立刻覺得肚子餓得令人難以忍受,非得吃點什麼東西不可。」但是,冰箱里「可以稱之為食物的東西一點也沒有,只有沙拉醬、六瓶啤酒、兩顆干透的洋蔥、奶油和除臭劑。」無奈之下,只得坐下來喝啤酒,並且「不斷地讀著印在啤酒罐上的字,頻頻眺望時鐘,輪流去打開冰箱的門,翻弄著昨天的晚報,將掉到桌上的餅乾屑用明信片掃一堆。時間像是吞進魚肚的鉛錘,昏暗而沉重。」最終,在打消了「讓肚子餓下去」的念頭並排除了「除臭劑炒除臭劑」的烹飪方案之後,時間已過零點,只得開車出去找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館。飢不擇食還有一種比較罕見的另類情形,見李杭育著《老杭州》:咸豐十一年(1861年),太平軍兩度圍困杭州達兩個多月之久,杭州人給餓慘了,富貴人家竟只得餐餐以囤積於家中的魚翅、海參為食。事實上,飢餓不僅可以讓食物的美味增值,它本身就是一種食物,而且還可能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傳說,古代有一位君王,不但吃盡了人世間一切山珍海,而且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餓。因此,他變得越來越沒有胃口,每天都很鬱悶。有一天,御廚提議說,有一種天下至為美味的食物,名字就叫做「餓」,惜乎求之不易。君王當即決定與他的御廚微服出宮,君臣二人跋山涉水地找了一整天,於月黑風高之夜,饑寒交迫地將身來在一處荒郊野嶺。此刻,御廚不失時機地偷偷把預先藏在大樹之下的一個饅頭呈上:「啊,終於找到了,這就是傳說中的『餓』」。餓得死去活來的君王大喜過望,二話不說,當即把這個又硬又涼的粗面饅頭狼吞虎咽而盡,並且封之為世上第一美味。像飢餓和**這一類的感覺,到底是造物主用來折磨我們的刑具還是用來討好我們的玩具,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