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楊瑞春

武漢/楊瑞春

楊瑞春,《南方周末》記者一說起來武漢我就想到《亂世佳人》里描述的亞特蘭大,在傅東華的那個譯本里,好像是翻譯成"餓狼陀"的,郝思嘉看到的南北戰爭前的"餓狼陀",是粗糙的、野性的、亂七八糟的--與今日之舉行過奧運會的亞特蘭大應該是兩個城市。但是在瑪格麗特·米切爾的筆下,它充滿一種力量,那種力量當然應該是工業文明的初期發展所賦予的,與郝思嘉的鄉下莊園陶樂是兩回事。我進入到武漢這個喧囂的城市是1991年,當時我從武昌火車站出來,爬上學校迎接新生的大卡車,扶住欄杆,向學校呼嘯而去--在我的印象里,就是這樣的。這個城市給一個來自北方平原的人的感覺首先是有很多上坡下坡,然後就是法國梧桐樹原來能長這麼高,陽光透過寬大的樹葉在我的臉上飛速地流動,我站在卡車上,如同露西在泰坦尼克號船頭,可以給一個抒情造型的。一個初入城市的人,其印象大約是混亂、豐富、喧鬧、讓人暈頭轉向,《秋菊打官司》把這種感覺描述得十分準確--某種帶有滑稽色彩的民樂,然後一聲吆喝"走--咧!"對於我這樣一個在寧靜的縣城長大的孩子,有關城市的種種經驗都是在武漢開始的。武漢這個地方很奇怪,整個城市被分成三塊,每個地方的氣質好像是天然的。武昌就是文化教育區,大學在這裡星羅棋布,湖北省的政府機關也設在此地。這裡好像天生安靜,比如我們學校,到處聽得見鳥叫,但漢口可能是全中國最喧鬧的商業區,一過去就好像進了一個燒開的水壺,沸騰不息。北京有個表演搖滾樂的酒吧叫"聲場",漢口就是一個聲場。武漢人說話速度相當快,而且發聲部位比較低,聽起來有一種狠狠的味道。確實也是狠,幾乎每次出門上街,都能聽到有人在吵架。公共汽車上的售票小姐大多長得有幾分姿色,引人遐想,但是開口嗓門粗得就把人嚇一跳。而且她們大概都練過「易筋經」,能在密不透風的人粥里滿不在乎地開闢道路,站到每一個人面前收費。在我去武漢之前,中央電視台放過一部叫《漢正街》的電視劇,講述了改革開放春風刮到漢正街的故事。我和同學自然得去感受,那裡的人真可以說是水潑不進,可是那些運輸貨物的人,也就是在重慶被稱為"棒棒的",一根扁擔前後兩個大笸籮,就像軋路機一樣一邊吆喝一邊猛衝過來。漢正街給我的另一印象是後來我吃了一碗放足了辣椒的麵條,差點被辣翻在地,眼淚鼻涕滾滾,隨江水東流去。從武漢的這邊到那邊,不僅有長江大橋,還有輪渡。很多人從武昌到漢口去上班都是要坐輪渡的,池莉早期的小說《煩惱人生》主人公便是一個天天在輪渡上來回的標準武漢人。在輪渡里的狀態大抵就像在北京的地鐵里,大家都很安靜,不少人買一份報紙看,但是輪渡上有賣茶葉蛋的老太太,北京地鐵里可沒有。在武漢經常下雨,但我並不討厭,上大學的一把傘高頻率地用了四年,後來拿到北京幾乎就沒有再派上用場,後來就不知所終了。關於武漢的很多記憶是發生在雨里的,比如去黃鶴樓玩的時候就是。黃鶴樓當然是新建的,在外面看著還古色古香,進去就發現是鋼筋水泥的本質。我們有個女同學,來自湖南,那時候寫情詩,"我要截斷長江水,推倒黃鶴樓......"有點"山無陵、江水為竭,乃敢與君絕"的氣魄。黃鶴樓聽之,當抖三抖。在武漢我學會了吃臭乾子--也就是臭豆腐乾。我們學校牆外,有一群小販,專門炸這個東西,開始的時候覺得臭得昏天黑地,沒想到後來就吃上了,而且一串還不行,至少得兩三串,可見人要想墮落是多麼容易。到畢業的時候,我們就一邊吃臭乾子,一邊喝酒,一邊落淚傷懷。在武漢吃上的還有小龍蝦,北京不過這幾年才興起來,在武漢可是九十年代初就很流行了。大四的時候,我媽突然發現她一個大學同學原來就在武漢,我去了趟她們家,原來就在漢正街旁邊,大學時代的美人那時候已經成了沒有腰身的矮胖子。她一邊和我聊天,一邊在那裡嘎巴嘎巴地掰龍蝦頭,其手段之殘忍、態度之輕鬆令人髮指,不過後來炒出小龍蝦的美味則讓我忍不住饒恕了她殺生的罪過。關於武漢的文化生活,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到洪山體育館看黑豹的演唱會,那是我第一次看搖滾的演唱會,後來我發現我們同去的一位斯文的男生瘋了,在那裡又蹦又跳,後來我們全都瘋了。在一次採訪中和樂評人郝舫聊天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他原來就在我們學校對面的學校里當過老師,他說旁邊有好多小店有打口碟賣,正是他的聽覺興趣的發端,另外在我們都很熟悉的"大亨電影院",他看到了《現代啟示錄》,振聾發聵,為此後走上樂評的革命道路打下了基礎。我還在《長江日報》實習過,發表的巨著有:《現在實行到漢正街買批發》、《這裡的煤球質量就是好》等若干,關於煤球的那次採訪我記憶深刻。這是採訪一個小煤球站,探討為什麼他們煤球打得那麼好,我的稿子呈上之後,主任很不滿意,認為沒有給出煤球質量高的答案,發回重新採訪。說到這裡,我得承認,一個一直在學校里生活的學生,談論那個圍牆外的城市真可以說是浮皮潦草,我不過是武漢的一個過客,而且一旦離開它,就居然5年沒有回去過。《長江日報》在我實習的時候剛剛搬進新大樓,高高的玻璃幕牆,一切都是嶄新的,辦公室里放幾張桌子顯得空空落落。2002年,我去湖北採訪,從武漢經過,順便採訪了樂評人李皖,他是《長江日報》的人,房子就在旁邊,當我看到那座大樓,我簡直有些震驚,這是一座看起來有些衰老過時的建築,與我印象里完全是兩碼事。所以說,時間已經那麼久了,那早就不是我在卡車上看到的武漢了,你要現在問我武漢是什麼樣子,我說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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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HO小報》文章選集――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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