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簡單中旅行/楊葵

在簡單中旅行/楊葵

楊葵,1968年生,江蘇人,1989年從北京師範大學畢業即到作家出版社工作至今。編的書獲過五個一工程獎、茅盾文學獎等獎項,本人獲過"全國優秀編輯獎"、"中直系統十大傑出青年提名獎",業餘寫散文隨筆,還有影視劇。有文集《在黑夜抽筋成長》,電影《黑白》曾獲法國朗斯電影節評委會大獎。其實世間萬物輪迴,繞到最後,知性的簡單是最好。說話如此,行事如此,做人如此。這是我後半輩子的生活理想。上中學時,聽過一個故事,說有位青年,乘火車去新疆。那時火車沒現在這麼快,到烏魯木齊大約是三天四夜,或者是三夜四天,總之極為漫長。出了嘉峪關,火車很快進入一望無際的戈壁灘,難見人煙。窗外景象極盡單調乏味之能事,這位青年看窗外看久了,實在忍受不了那單調,終於神經錯亂,跳車自殺。春天,我受人之託,去滇西北的怒江一帶拍個紀錄片。臨行前,照例找來地圖研究路徑,驚恐地發現,那一帶同樣人煙稀少。從地圖上看,代表城鎮的紅色圓圈簡直鳳毛麟角,只有兩條線,執著地相互交纏著,無情地向北延伸,一伸幾百公里。藍線是怒江,紅線則是我們必走的公路。這一發現讓我膽寒,因為猛然記起中學時那個故事。我暗暗告誡自己,堅強些!即便不致生出輕生的念頭,就算因此落下個憂鬱症,也夠丟人的。昆明向西,六百公里,始見怒江。江水濤濤,泥沙俱下。我們的車開始轉向北方,踏上那幾百公里的「恐怖長途」。果然不出所料,確實單調——公路左邊,是綿延上千里的高黎貢山;右邊,是流淌了千年萬年都快流成化石了的怒江。這樣走上幾個小時,窗外的景象也會生出些變化,不過別高興得太早,所謂變化,不過是因為過了座橋,所以怒江跑到了左邊,而高黎貢山自然就置換到了右邊。除此以外呢?人是難得一見的,目光能及的範圍之內,永遠都是那幾樣東西:山、水、雨、雲、土、石、草……第一天還好,在城市呆久了,猛然落到山水之間,有種說不出的爽快。時候一長,這種爽快就變了味兒。車子始終在顛簸,車裡的同伴始終昏昏欲睡,走了整整一天,找個旅館打個尖,第二天再上路,還是沒完沒了的山、水、雨、雲、土、石、草……走著走著,有一種什麼都慢下來的錯覺――車速慢了,窗外物體掠過的速度慢了,最要命的是,腦子也慢了,像沒有上足弦的老鍾,鐘擺頻率越來越緩。就在此時,腦海中突然生出奇怪的聯想----山、水、雲、雨、土、石、草,這些不都是五筆字型的字根嘛!「土士二干十寸雨,大犬三羊古石廠,工戈草頭右框七……」我們整天跟文字打交道,而所有的字,都是由這些字根組成的嘛。由此我又假想,老祖宗造字時,身邊的世界是簡單的,天然的,他們首先要為貼身的、與自己最為親近的東西命名。於是首先就有了山、水、雲、雨、土、石、草、犬、羊、竹、禾、目、日、蟲、川、田……它們的筆劃一律那樣少,卻又是那樣精,別小看它們,它們可是組成這個世界的根本。世界越來越複雜,新鮮事物層出不窮,要認知世界、描述世界,字越造越多,也就越來越複雜,而最早生髮出來的那些字,也就成了偏旁。偏旁加偏旁,偏旁再加新造出的偏旁,如此循環往複,排列組合,便有了如今這許多的字。你只需想想一張化學元素表,上邊那些字,哪個不是嘀哩嘟嚕一大堆,那麼不清爽!發展到後來,索性連中國字都不夠用了,出現了譯音字詞。再到現在,更有人直接在話語中夾帶英文了,E-mail什麼的。這世界的變化也真快!如此說來,從城市到鄉村,有點刪繁就簡的意思。在城市,每天接觸的東西都那麼複雜:建築、汽車、污染,等等;而到了鄉村,山、水、雲、雨、土、石、草……它們簡單,但它們是根本之所在。它們是字根,也是這個世界一切一切的源泉。早些年不是有尋根一說嗎?這也算是一種尋根吧。想到這裡,我在山水間怡然自得,看山峰,看流水,看天上飄過的雲。山峰其實變幻無窮,有的坡勢陡,有的坡勢緩;流水其實變幻無窮,有時洶湧澎湃,有時靜若處子;天上飄過的雲其實變幻無窮,有時迅疾如游龍,有時悠閑如老僧……細察之下,竟是其樂無窮,單調二字從何講起呢!再想想那位遠赴新疆的青年,怎麼會發現不了呢?戈壁跟戈壁,也不一樣的吧?從那一刻起,我把自己這趟雲南之行稱作「在字根中旅行」。可這麼直白的話,跟許多人說了,都不懂,解釋來解釋去的,快成祥林嫂了。後來我就索性改稱「在簡單中旅行」,人家聽了,覺得頗有禪機,也不多問,自己去體會了。我也順勢做出一副參透機緣、深不可測的模樣,招人誇獎去。回北京后,閑來讀書,讀到艾柯(UmbertoEco)的《帶著鮭魚去旅行》,裡邊有篇文章名為「還在乎幾點鐘嗎?」艾柯說他看到一種懷錶,價值十億里拉!昂貴自有昂貴的道理——「它共有三十三種功能,可以知道日期、星期、月份、年份、十年、世紀,每一年在潤年周期中的位置,換算成日光節約時間的小時、分鐘、秒鐘,所挑選時區里的小時、分鐘、秒鐘、氣溫、恆星時間、月亮周期、日出與日落的時辰、真太陽時與平均太陽時的時差、太陽在黃道的位置——還不說欣賞完整律動的星圖,感受宇宙無垠帶來的那份震顫,或啟動各式各樣計時錶、計距表的按鈕,或決定我大可放心仰仗可靠的內裝鬧鐘小睡片刻……」詳細描述完所有這一切功能,艾柯最後近似殘酷地問道:但這又是何必?是啊,這又何必!讀完艾柯文章,回想我的「簡單之旅」,覺得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那隻懷錶不是「簡單之旅」,而是「簡單之旅」的反面--我前半生經歷的城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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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HO小報》文章選集――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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