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直落地的少年時代(2)
外婆擔心那個男孩子出了什麼事情沈涵要負責任,於是叫沈涵去鄉下躲一陣子,如果沒有人來找他的話再回來,而三個月之後,當沈涵再次回到上海的時候,那個夏天已經過去了,銀杏樹的葉子裡面鋪滿了地面,夾竹桃的花早就已經凋零,所有學校裡面的同學都已經畢業,一畢業就都失去了方向,沒有了蹤影,那個被刺了一刀的男孩子也不曾來找過沈涵。只是外婆的眼睛瞎掉了,整天整天被淚水浸泡的眼睛,自然是會瞎掉的,外婆需要人照顧,家裡需要錢,沈涵不再上學了。在這三年裡面,他什麼都做過,一個人搖搖擺擺地在自行車後面扎滿了廢舊的電視機跑碼頭,在酒吧裡面做過一陣子的酒保,也當過一陣子的計程車司機,都是做一陣子就換掉,前前後後也有過十七八個職業,而現在他是個快遞員,並且替人討債賺一點的小錢。惟一不變的就是他依然打架,折刀總是不離開他的身體,在萬航渡路這一帶,他打架依然是小有名氣,在打架的時候他能夠忘記很多事情,他的血液流淌到身體的各個部分,而大腦變得空空蕩蕩,他不再感到憂傷。他也沒有停止過想找到程建國,或許這個人就是他未曾謀面的爸爸,沈涵恨他,他預想過千萬種見到他之後可能發生的事情,他或許會再次失聲痛哭,也或許會狠狠在他的身上紮上一刀,這種種的可能中,他完全沒有想到程建國已經死了,如此輕而易舉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面。每個中午,沈涵都會騎著自行車趕回家來給外婆做中飯,然後她就這樣獨自在狹小的天井裡面,在一把藤椅上坐整整一個下午,夏天裡,她終日穿著一件對襟的襯衫,打扮得很清爽,眼睛半睜半閉著,可是眼球渾濁不清了,周圍圍著一堆蔥翠盆景,死去的人空留下活著的人的悲傷。可可每天都會去醫院裡面看望媽媽,媽媽吃不慣醫院裡面的食物,就給她帶去在飯館裡外賣的雞湯和蚝油牛肉,而爸爸會在五點的時候過來,坐在媽媽的病床邊上,替她蓋蓋被子,也喂她食物,沒有爭吵,是可可很久沒有看到過的默契。他們誰都沒有想到媽媽已經得了這樣嚴重的心臟病,要裝一個心臟起搏器才可以維持它不間斷的跳動。媽媽說這是遺傳的,她的母親也有這樣的毛病,而關於那天可可整夜未歸的事情,她再也沒有提起,她變得少有的平靜,白天的時候就在病床上望著窗外發獃,翻看過期的雜誌。那天爸爸帶著很厚的一疊錢來交手術費,又在單子上面簽了字,可可隔著玻璃窗,看著他也在日益衰老的身體,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巴。她在醫院門口攔住了爸爸,對他說:「少抽點煙,這樣對身體不好的。」爸爸這幾天又住回了家裡,他還是不放心可可一個人在家裡。晚上可可無聊地睡在床上玩電腦遊戲,爸爸突然走進來,躺在可可的身邊,看著她玩遊戲,可可繼續玩遊戲,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可是她突然覺得很安心,也很寧靜,爸爸看了一會兒就睡著了,均勻地打著酣,他這幾天都非常地累,只要粘上枕頭就睡過去。可可悄悄從媽媽的房間裡面搬出毯子來給他蓋上,爸爸卻突然醒過來了,恍惚地看了看四周,可可對他說:「爸爸,你別走了,別和媽媽離婚了。」這句話她一直想說,她自私地想把爸爸給留下來。爸爸摸摸可可散亂著的爆炸頭,說:「沒事的,可可,沒事的,都會過去的。」這個晚上,她睡得最好,一夜無夢,一直到天亮。她開始每天在黑色的筆記本上記錄下很多東西,越是記錄得多,她就越是不想把這本筆記本拿給沈涵看,她仔細地翻看了程建國的每一頁記錄,三年前,他還是和沈奕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看得出他很愛她,並且離不開她,而這之後發生了什麼,他是不是也有家庭,在他的筆記本里看不出任何關於家庭的記載,只是在某一頁上寫著:「聽說今天是寶貝的生日,祝寶貝生日快樂,我很想他。」他還有個孩子,是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的孩子,還是他和沈奕的,就是沈涵么?而可可始終不知道在他死的那一天他到底寫了些什麼又被塗掉了,他為什麼死,在沈奕已經死去三年之後,他突然自殺。丁城城卻開始頻繁地進入可可的生活,他總是打她的手機,又約她出來見面。可可終於在一個百無聊賴的夜晚答應與丁城城在人民廣場見面,她出門前也懶得化妝,只是抹了一點潤唇膏和防晒霜就出門去了,到達廣場的時候丁城城已經等在那裡了,坐在台階上,拿著兩瓶礦泉水,見可可來就遞給她一瓶,兩個人坐下。人民廣場上依然是在玩滑板的孩子們,自從那次受傷之後丁城城就再沒有碰過滑板,而他現在第一次坐在旁觀者的位置,看著廣場上歡鬧著飛馳的滑板少年,感到心裏面對鈍器狠狠地擊了一下,透不過氣來,二喬站在對面朝他吹口哨,跑過來說他新開了一個車行,專門維修機車的,叫丁城城過去幫忙,他答應了,正好整個夏天都沒有事情做。可可的新造型叫丁城城驚訝,她穿著白色的弔帶衫,粉紅色的半截絲襪,頭髮在風裡面烏黑烏黑地蓬鬆著,桀驁不馴,她還穿著,湖水綠色的印花大圓擺裙子,丁城城恍惚地看到她從遠處走來的時候,心裡一陣悸動,夢裡那個沒有面目的女孩子,就是穿著這樣的裙子,蹲在領操台邊抽煙,他幾乎可以聞到煙霧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