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綠少年,從這一頭到那一頭(1)
丁城城還是在四季新村的門口等到了可可,他已經在這裡等了數天,靠在梧桐樹上抽煙,胭脂店的大叔都已經認識他,總是遞給他涼的苦丁茶喝,丁城城說,他在等女朋友,他女朋友現在正生他氣。可可在去胭脂店買煙的時候,被丁城城一把抓住了胳膊,他不由分說地緊緊牽住可可的手,把她拉進灰濛濛的馬路中,可可也不言語,也不擺脫,只是跟著他走,她的確有話想跟他說清楚,他們坐在地鐵綠色的長凳子上,手拉著手,卻是背對著背。中午空蕩蕩的公交車與他們擦肩而過,丁城城匆匆地走在前面,聳著肩膀,低著頭,直視前方,可可加緊步子跟上他,他們拐進午後安靜的弄堂裡面,天氣沉悶,沒有太陽,卻是異常地悶熱,梧桐樹的影子絲毫不晃動,那一場颱風即將到來,所有的一切都綳得緊緊的,一捅即破。他們匆匆地穿越過午睡的老人和孩子,從嘎吱嘎吱響的樓梯踏進了閣樓,砰得一下關上了門。非常突兀的,沒有前奏的,宛若一場突然降臨的雨。丁城城喘著氣,把可可緊緊地靠在門上,可可被重重地推倒在門上,響聲很大,門鎖敲在她的腰間的骨頭上,她痛得幾乎要呻吟起來。丁城城吻可可,吻得野蠻而沒有頭緒,他那麼多天沒有見到她,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上海,他發了瘋地想念她,。可可徒然地睜大了眼睛,當她反應過來之後,她狠狠地在丁城城的嘴唇上咬了一口,然後感到唇齒之間有淡淡的血腥氣,丁城城暴怒著大叫著鬆了手,他迅速地縮到閣樓的窗戶前,如同一隻受了傷害的兔子,這叫可可想起了在摩天輪上的那個短暫的吻,輕輕地觸碰,潮濕的,那時候他們是遠離地面的,而現在,隔著幾米遠的對面屋子裡,傳出了孩子的鋼琴聲,電風扇就在頭頂單調地旋轉著,他們的周圍都是看不見的眼睛,地板的縫隙裡面都是生活的痕迹,太近了,近到可可覺得可怕,她已經把丁城城留在了摩天輪的頂端,那裡風很大,搖搖欲墜,被隔絕,與地面無關。她想到小俏擺在水箱上孤獨的紅鞋子,大維輕柔地抱著她說:「寶貝,沒事的,寶貝,我愛你。」她無法再愛,在這個夏天,她是個對愛情殘廢了的小人。可可突然發現,這一切,其實無法解釋。而丁城城在抽了一根煙之後,又過來緊緊抱住了可可,可可再次掙扎,他們就這樣扭打,掙扎,互相折磨著,從門口,到嘎吱做響的單人床上,到地板上,往複循環。到最後兩個人都累了,仰天躺在地板上,可可的頭髮亂作了一團,T恤被翻了上去,露出小肚皮來,丁城城肩膀上留著牙印,襯衫幾乎被小野獸一般的可可撕爛,他們並排躺著,喘著氣,空張的嘴巴,看夏天的時光從眼前迅速地溜走,他們累了,幾乎要睡去。可可扭過頭去,卻兀然發現,丁城城的右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疤,她默默地用手撫摩:「這個傷疤是從哪裡來的。」「小時候,被人用刀捅的。」恍恍惚惚的丁城城的記憶突然又被拉回到那個煤渣跑道的操場,而這次,突然記憶變得清晰起來,他看到,操場上的暮色終於降臨,他眼睛裡面的顏色慢慢地變成灰色,傷口繼續流血,但是已不再疼痛,他哭不動了,無人理睬,教學樓所有的窗口都緊緊地關閉著,只有一扇最邊緣的窗戶洞開,一條湖水綠色的大圓擺裙子,被傍晚的落山風吹得鼓起來了鼓起來了,三年前的操場上,他已看到可可。而可可也所有神經也被抽緊,她飛快地問:「他為什麼捅你?」「因為,我罵他,他跟我一樣,沒有爸爸,我厭惡他。我常常能夠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是我的噩夢,小的時候,我希望他死掉,我跟其他小孩子一起欺負他,把他堵在死胡同裡面,搶他的錢,打他,我總是最最用力的一個,我希望他就這樣在弄堂的髒水溏裡面縮成一團,然後死掉,無人發現。我們打他的時候,他總是瞪著眼睛看著我們每一個人,他的眼神的確叫我躲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恨他。後來他變得很兇狠,打架也很出名,我就躲開他,我以為他也一定恨我,我以為如果將來誰要揭穿我的謊言,一定是他,他看我的眼神讓我覺得他要對所有的人說出真相。」「三年前,在操場上,他突然出現,我們扭打在一起,這一次我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我幾乎是想致他於死地,我繼續罵他是個可恥的私生子,沒有爸爸,我罵得很臟,用那時候會的所有的髒話,後來我們都打不動了,我繼續罵他,感覺這樣自己就很安全,他拔出刀子來,在我看到刀子進入我身體的時候,我感到我就將要死去了。」「後來我沒有死掉,他消失了。我在碰到你之後才常常想起當日操場上發生的事情,那是我離死亡最近的時候,我現在知道為什麼我恨他,我始終無法面對的就是爸爸離開我的那種恐懼,我害怕被發現,每天都害怕謊言被揭穿,其實在他蜷縮在髒水溏里的時候,我常常看到的卻是我自己,我總是擔心有一天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而他反過去,狠狠地踢我。」「可可,那天你就在操場的邊上,你什麼都看到了,我還記得你,我還記得你那條湖水綠色的印花裙子,你什麼都看到了,是么。」丁城城並沒有看可可,他一個人沉浸在所有的回憶當中,他又看到自己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在黑暗的弄堂裡面用腳狠狠地踢另一個倒在地上的男孩子,那時候他那麼小,那麼小的被弄堂里的黑暗所籠罩,血腥氣包圍在四周,這種恐懼感直到現在還是那麼地觸目驚心,他惟有把所有的恐懼感都發泄在那個蜷縮在水塘中的男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