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綠少年,從這一頭到那一頭(3)
爸爸從不曾在黑色的筆記本里提過他和媽媽的名字,只在一個沒有名字的空格裡面,用淡淡的筆跡寫了他家的地址,他,這將近二十年的生命,就變成了那個空格裡面一條淡淡的字跡,寫著:永安里127號。馬路上的人群都在急速的後退中,他們都給發了瘋般奔跑的丁城城讓出一條路來,爸爸總喜歡在夏天的午後喝黃酒,吃一碗用鹹菜煮出來的發芽豆,坐在木頭的桌子上坐很長的時間,現在所有關於爸爸的記憶地在突然之間清晰了起來,而撲面而過的人群,都在要撞見的那一瞬間迅速地閃開,賣冰淇淋的小車叮叮噹噹地響著,媽媽第一次遇見抽水馬桶倒漏的時候,一個人站立在一堆冒著泡泡的糞便當中。丁城城覺得自己在往下沉,宛若青春期剛剛開始的時候,總是夢見自己被黑顏色的水淹沒,現在,煤渣跑道的操場看不見了,湖水綠色的裙子看不見了,濺了血滴,在風裡面鼓起來的襯衫看不見了,在頭盔里,那條長長的沒有盡頭的,燈光輝煌的路也迅速地轉了個彎,兀然到了盡頭。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在丁城城成長的時候說:站起來,不許哭!弄堂里鹹蛋黃冬瓜的香味又鑽進了他的鼻子裡面。這個午後,城市裡的人們都看見一個瘦削的慘綠少年,奔跑著,從這一頭到那一頭。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向前奔多久,才能夠衝破這個夏天。颱風在傍晚到達上海,它以不可預測的速度,穿越過海洋來到這裡。那晚,丁城城開走的是二喬的車子,二喬新買的二手摩托。晚上已經開始風雨交加,車行的那個破爛收音機一直在沙沙地響著,不時地念叨著颱風警報,而所有的人竟然都在這樣蔭涼的天氣裡面開始感到昏昏欲睡了,一起抽著桌子上的一包中南海,雖然外面的雨很大,可是被塑料布擋著的房間裡面很安靜。二喬推著新買的二手摩托從門外走進來,把頭盔拿下來夾在手臂間,擋泥板已絲毫起不了作用,他身後的一大片已經全部被泥水打濕了。「差點死在外面,回不來。」二喬渾身都浸著水。車子雖然已經成了一輛泥漿車,但是把手和儀錶盤還是在黑夜裡面閃閃發亮著的。這一個晚上,因為颱風的關係,可能是不會有生意了,丁城城只是想把自己埋在舊沙發裡面,抽了一地的煙,聞著車行裡面的汽油味道,看看地上那些沾著油污的小零件們,他什麼都沒有想,他坐著,悲傷地等待著腦子裡面再次出現一條筆直的公路,手裡緊緊地揣著那本黑色筆記本。他翻到後面,後面的空白頁上,突然出現細小的字跡,跟前面的截然不同。他慢慢地翻看著,字跡新鮮,是一個女孩子寫的。她被拋棄,又被拋棄,她被所有的人拋棄,她恐懼,她感到自己殘廢,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在最後的幾面,丁城城看到這樣的話:「但願多次死去又再次醒來。」他感到心裏面發怵,丁城城全然不知道這後面是可可的字跡,他全然不知道可可在她最悲傷的時候把那些細小的話都寫在筆記本背後的空白頁上面,他只是看著,一句又一句的話中,他又再次看到他所熟悉的少年的恐懼,再次襲來,幾乎要把他擊倒。後來二喬他們幾個人一起在小房間裡面抽煙和聊天,再過了一會兒,聽到外面響起來的引擎聲,不知道誰說了一句:「這種天氣居然也會有生意。」於是就好奇地望著緊閉著不動的塑料帘子,再過了一會兒,他們突然意識這並不是什麼在這個颱風的鬼天氣里來的顧客,二喬在沙發裡面輕輕地說了一句:「怎麼聽得這聲音不太對啊。」接著猛地從沙發里跳了起來,來不及叫著:「靠,那是我的車!」他連忙沖了出去,掀開擋風的塑料帘子的時候,外面的風和雨砰得一下闖了進來,肆無忌憚地在房間里兜轉著。而外面,雨棚下面,留著一個乾燥的似乎還是熱乎乎的長長的痕迹。二喬焦急地回到屋子裡,看放在桌子上的鑰匙,把桌子上面的香煙缸都打翻了,臭烘烘的煙灰弄得衣服上一灘,鑰匙真的已經不見了,他立刻喊:「丁城城!」而果然,剛剛那個一直縮在沙發裡面,已經快要縮成黃豆大小,幾乎看不出是個活物的丁城城,現在已經不在剛才的位置上了,房間裡面僅有的幾個人都僵硬在那裡,不敢出氣,從塑料帘子的縫隙裡面,外面的風擠壓著發出嗚咽的聲音,叫囂著。那個颱風的夜晚過得很長,很久,以往的任何一個夏天都不再能與它相提並論。風聲很大,所有的梧桐樹枝葉都在瘋狂地扭動著,可可整個晚上都把窗戶全部打開著,她在期待著災難的發生,她在期待著著一場颱風或許可以把她捲走,她這幾天深刻地感到自己心中的一種東西被殺死了,不知被誰親手殺死的,而且死得很慢,到現在她幾乎已經感覺不到它的生命了,她的感情現在都扔在外面,沒有地方放,那麼颱風是不是可以把她們都通通帶走。小俏捧著收音機度過了整個夜晚,一直在聽一個遙遠的不可辨的女聲在唱歌,這令她想起那個絕望的夜晚,她靠著水箱坐著,看著天空從藍色的變成橙黃色的,紅色的,深紅色的,透明的黑色,工房裡面亮著各種顏色的燈,星星點點地慢慢熄滅,而天空裡面總是有著某種永恆的光亮,透徹的變換不定的好像一根長長的蜿蜒不定的綢帶子,她恍惚地不知道自己是依然在城裡面,還是那個在山上要私奔而去的小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