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的盆景,或者真相(2)
外婆就在等待沈涵歸來的一個夜晚在天井裡死去,她身邊的盆景也因為多日的缺乏照料隨同著她,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裡面變得枯黃,竟然全部都蔫掉了,空留下那些小石橋,那些小假山,全部都是沾滿了灰塵了的,全然是破敗了的跡象。第二天接到電話,家裡面從鄉下趕來的親戚幫著料理了所有的後事,而沈涵每天就看著房間裡面陌生的人們進進出出,念經燒香,他倒也是悲傷不起來,只是到了晚上,他才能夠安靜一會兒,在外婆住的點著蚊香的亭子間裡面,看著她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櫥裡面的各種中藥西藥,紮成一捆一捆的舊報紙,桌子上放著喝了一半的龍井茶。以及一疊正在桌子上麵攤著的活頁紙。沈涵看了幾頁,突然心裏面變得冰涼起來,這是外婆的日記,三年前的日記。他擰亮了面前那盞抖抖閃閃的節能小燈,發現桌子底下還有整捆整捆這樣的,扎得緊緊的活頁紙,有些都已經發了黃,一些用鉛筆寫的都已經徹底看不清楚字跡了,於是沈涵把那些用圓珠筆寫的全部都整理了出來,擺在面前。他翻出三年前的那一捆,手竟然有些發抖,外婆對於所有發生的一切都閉口不言,可是她還是留下了這些寫滿了字跡的活頁紙。沈涵整整兩天的時間,他沒有睡覺,中間只吃了一碗熟泡麵,連水都沒有喝,只有一台小小的台扇在邊上陪伴著他,累了,就在外婆的小床上靠一靠,床很整潔,枕頭上還遺留著外婆塗的雪花膏的味道,他任憑白天的時候,那些陌生的親戚在樓底下喋喋不休地念著經,他只是一頁一頁地翻看著三年前,或者更久之前發生的事情。程建國在離開了他的兒子城城和他的妻子去尋找沈奕,本來他想花上一年的時間,一定能夠在上海把沈奕給找出來,他只是想跟沈奕把整件事情都解釋清楚,他也不知道這些年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沈奕是不是還記得他,他當年的突然失蹤,她有沒有也在費勁地尋找他,或者還是已經嫁人,生了孩子。但是他這一找,竟然就找了整整十年,十年裡面他淡忘了自己的家庭,淡忘了那場充滿了欺騙的婚姻,實際上,他也是努力在強迫自己淡忘,直到最後徹底地忘記。最後程建國還是一次一次地跑派出所,通過派出所的朋友最後找到了沈奕。她的相貌發生了變化,已與少女時的模樣完全地不同,但是並不影響她的風韻,三年前的冬天,她穿著基本款的米色風衣,窄腳褲子和細高跟鞋打開了烏魯木齊北路28號的鐵門。看到程建國,她驚訝,但是她並沒有讓他進屋來,而是跟他一塊兒出去吃了晚飯,那個晚上,她當中跑回家過一次,坐在房間的中央發愣,而半夜裡還是跑了出去,整夜未歸。其實當年,沈奕也曾經給程建國寫去信,但是都被他的父母扣了下來,他從不曾看到過那些信。而沈奕在回上海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肚子裡面的孩子,外婆勒令她打掉,覺得這種不倫的行為會叫外人所不齒,她不從,一定把肚子裡面的小孩給生下來,甚至以自殺相威脅,最後一個人躲到外地的女朋友家裡面去,把沈涵給生了下來,才重新回到上海了,開始獨自帶著孩子生活。沈奕開始與程建國約會,但是她從來不曾向他說起過自己的家庭,程建國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已有了丈夫和孩子的女人,所以,除了他們第一次相見,他縱然有多麼地不舍,也從來不留她過夜,沈奕一直以為他是單身,卻又偶爾地從他的皮夾子底層,翻出一張很小的全家福來,一定是被他遺忘了的。而那一年的春末,沈奕竟然又懷孕了,儘管她瞞著外婆,可是一次在廁所嘔吐的時候還是被外婆發現,逼問她也不肯說是誰的孩子,外婆把她關在亭子間裡面,終日不許她外出,並且拔掉了家裡面的電話線,要她去打掉這個肚子裡面的孩子,外婆也是從小領到沈涵的,知道他受的苦,也知道沈奕受的苦,她不能再叫這一切發生。而這個時候,正好是程建國被公司派去了日本培訓兩個月,他在臨走的時候才到沈奕家裡,被外婆轟走,並告之她,沈奕已去了北京,不會再見他。程建國以為這是沈奕奕在賭氣,便想等從日本回來之後,再去找她。而沈奕因為懷了孩子,被自己的外婆終日關在亭子間里,她幾次翻窗逃出去尋找程建國又都得不到任何的消息,說是去了日本,又說是再不會回來。她絕望,終於對外婆妥協了,說放她出來,她去打掉孩子,也再不跟程建國見面。之後,她又獨自尋找了兩個多禮拜,而妊娠反應也同時在叫她痛苦難當,在這種絕境中,她再次想到了自殺,其實,她在把沈涵生下來后,就多次想要死去,只不過孩子太小,那年沈涵十五歲,她從隔壁小學校的樓頂跳了下來,連同肚子裡面的孩子一起死掉,她等待這一場死亡也已經整整十五年。看到這裡,日記就戛然而止了,外婆的眼睛在那一年的夏天被淚水泡瞎了,她再也沒有寫過日記,有的時候,可能也只是把這些紙拿出來翻一翻,而媽媽的這些事情,外婆是一定不想讓沈涵知道的,她想保護自己的女兒,也想保護自己的外孫。而桌子上攤開的那一頁上面,是外婆在死去的那個晚上寫下來的,她三年沒有握筆的手有點顫抖,因為看不見,寫出來的字也是全靠著摸索,抖抖索索地寫了幾行勉強可以辨別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