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寫作是多麼美好(2)
四作為一個作家,帕氏對於寫作的甘苦有真切的體會。我很喜歡他談論創作過程的那些篇章。創作過程離不開靈感。所謂靈感,其實包括兩種不同狀態。一是指稍縱即逝的感受、思緒、意象等等的閃現,或如帕氏所說,"不落窠臼的新的思想或新的畫面像閃電似地從意識深處迸發出來。"這時必須立即把它們寫下來,不能有分秒的耽擱,否則它們會永遠消逝。這種狀態可以發生在平時,便是積累素材的良機,也可以發生在寫作中,便是文思泉湧的時刻。另一是指預感到創造力高漲而產生的喜悅,屠格涅夫稱之為"神的君臨",阿·托爾斯泰稱之為"漲潮"。這時候會有一種欲罷不能的寫作衝動,儘管具體寫些什麼還不清楚。帕氏形容它如同初戀,心由於預感到即將有奇妙的約會,即將見到美麗的明眸和微笑,即將作欲言又止的交談而怦怦跳動。也可以說好像踏上一趟新的旅程,為即將有意想不到的幸福邂逅,即將結識陌生可愛的人和地方而歡欣鼓舞。靈感不是作家的專利,一般人在一生中多少都有過新鮮的感受或創作的衝動,但要把靈感變成作品絕非易事,而作家的甘苦正在其中。老托爾斯泰說得很實在:"靈感就是突然顯現出你所能做到的事。靈感的光芒越是強烈,就越是要細心地工作,去實現這一靈感。"帕氏舉了許多大師的例子說明實現靈感之艱難。福樓拜寫作非常慢,為此苦惱不堪地說:"這樣寫作品,真該打自己耳光。"陀思妥耶夫斯基發現,他寫出來的作品總是比構思時差,便嘆道:"構思和想像一部小說,遠比將它遣之筆端要好得多。"帕氏自己也承認:"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比面對素材一籌莫展更叫人難堪,更叫人苦惱的了。"一旦進入實際的寫作過程,預感中奇妙的幽會就變成了成敗未知的苦苦追求,誘人的旅行就變成了前途未卜的艱苦跋涉。賦予飄忽不定的美以形式,用語言表述種種不可名狀的感覺,這一使命簡直令人絕望。勃洛克針對萊蒙托夫說的話適用於一切詩人:"對子虛烏有的春天的追尋,使你陷入憤激若狂的鬱悶。"海涅每次到羅浮宮,都要一連好幾個小時坐在維納斯雕像前哭泣。他怎麼能不哭泣呢?美如此令人心碎,人類的語言又如此貧乏無力……然而,為寫作受苦終究是值得的。除了藝術,沒有什麼能把美留住。除了作品,沒有什麼能把靈感留住。普利什文有本事把每一片飄零的秋葉都寫成優美的散文,落葉太多了,無數落葉帶走了他來不及訴說的思想。不過,他畢竟留住了一些落葉。正如費特的詩所說:"這片樹葉雖已枯黃凋落,但是將在詩歌中發出永恆的金光。"一切快樂都要求永恆,藝術家便是嘔心瀝血要使瞬息的美感之快樂常駐的人,他在創造的苦役中品味到了造物主的歡樂。五在常人看來,藝術與愛情有著不解之緣。惟有藝術家自己明白,兩者之間還有著不可調和的衝突,他們常常為此面臨兩難的抉擇。威尼斯去維羅納的夜行驛車裡,安徒生結識了熱情而內向的埃列娜,她默默愛上了這位其貌不揚的童話作家。翌日傍晚,安徒生忐忑不安地走進埃列娜在維羅納的寓所,然而不是為了向他同樣也鍾情的這個女子傾訴衷腸,而是為了永久的告別。他不相信一個美麗的女子會長久愛自己,連他自己也嫌惡自己的醜陋。說到底,愛情只有在想像中才能天長地久。埃列娜看出這個童話詩人在現實生活中卻害怕童話,原諒了他。此後他倆再也沒有見過面,但終生互相思念。巴黎市郊莫泊桑的別墅外,一個天真美麗的姑娘拉響了鐵柵欄門的門鈴。這是一個窮苦女工,莫泊桑小說藝術的崇拜者。得知莫泊桑獨身一人,她心裡出現了一個瘋狂的念頭,要把生命奉獻給他,做他的妻子和女奴。她整整一年省吃儉用,為這次見面置了一身漂亮衣裳。來開門的是莫泊桑的朋友,一個色鬼。他騙她說,莫泊桑攜著情婦度假去了。姑娘慘叫一聲,踉蹌而去。色鬼追上了她。當天夜裡她為了恨自己,恨莫泊桑,委身給了色鬼。後來她淪為名震巴黎的雛妓。莫泊桑聽說此事後,只是微微一笑,覺得這是篇不壞的短篇小說的題材。我把《金玫瑰》不同篇章敘述的這兩則軼事放到一起,也許會在安徒生的溫柔的自卑和莫泊桑的冷酷的玩世不恭之間造成一種對照,但他們畢竟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珍惜藝術勝於珍惜現實中的愛情。據說這兩位大師臨終前都悔恨了,安徒生恨自己錯過了幸福的機會,莫泊桑恨自己褻瀆了純潔的感情。可是我敢斷言,倘若他們能重新生活,一切仍會照舊。藝術家就其敏感的天性而言,比常人更易墮入情網,但也更易感到失望或厭倦。只有在藝術中才有完美。在藝術家心目中,藝術始終是第一位的。即使他愛得如痴如醉,倘若愛情的纏綿妨礙了他從事藝術,他就仍然會焦灼不安。即使他因失戀而痛苦,只要藝術的創造力不衰,他就仍然有生活的勇氣和樂趣。最可怕的不是無愛的寂寞或失戀的苦惱,而是喪失創造力。在這方面,愛情的痴狂或平淡都構成了威脅。無論是安徒生式的逃避愛情,還是莫泊桑式的玩世不恭,實質上都是藝術本能所構築的自我保護的堤壩。藝術家的確屬於一個顛倒的世界,他把形式當作了內容,而把內容包括生命、愛情等等當作了形式。誠然,從總體上看,藝術是為人類生命服務的。但是,惟有以自己的生命為藝術服務的藝術家,才能創造出這為人類生命服務的藝術來。帕氏寫道:"如果說,時間能夠使愛情……消失殆盡的話,那麼時間卻能夠使真正的文學成為不朽之作。"人生中有一些非常美好的瞬息,為了使它們永存,活著寫作是多麼美好!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