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所掩蓋的
在尼采逝世一百周年的日子來臨之際,世界各地的哲學教授們都在籌備紀念活動。
對於這個在哲學領域發生了巨大影響的人物,哲學界當然有紀念他的充足理由。
我的擔心是,如果被紀念的真正是一位精神上的偉人,那麼,任何外在的紀念方式都可能與他無關,而成了活著的人的一種職業性質的或者新聞性質的熱鬧。
我自己做過一點尼采研究,知道即使從學理上看,尼採的哲學貢獻也是非常了不起的。
打一個比方,西方哲學好像一個長途跋涉的尋寶者,兩千年來苦苦尋找著一件據認為性命攸關的寶物--世界的某種終極真理,康德把這個人喚醒了,喝令他停下來,以令人信服的邏輯向他指出,他所要尋找的寶物藏在一間憑人類的能力絕對進入不了的密室里。
於是,迷途者一身冷汗,頹然坐在路旁,失去了繼續行走的目標和力量。
這時候尼采來了,向迷途者揭示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實:那件寶物根本就不存在,連那間藏寶物的密室也是康德杜撰出來的。
但是,他接著提醒這個絕望的迷途者:世上本無所謂寶物,你的使命就是為事物的價值立法,創造出能夠神化人類生存的寶物。
說完這話,他越過迷途者,向道路盡頭的荒野走去。迷途者望著漸漸隱入荒野的這位先知的背影,若有所悟,站起來跟隨而行,踏上了尋找另一種寶物的征途。
在上述比方中,我大致概括了尼採在破和立兩個方面的貢獻,即一方面最終摧毀了始自柏拉圖的西方傳統形而上學,另一方面開闢了立足於價值重估對世界進行多元解釋的新方向。
不能不提及的是,在這破立的過程中,他充分顯示了自己的哲學天才。
譬如說,他對現象是世界惟一存在方式的觀點的反覆闡明,他對語言在形而上學形成中的誤導作用的深刻揭露,表明他已經觸及了二十世紀兩個最重要的哲學運動--現象學和語言哲學--的基本思想。
然而,尼采最重要的意義還不在於學理的探討,而在於精神的示範。他是一個真正把哲學當做生命的人。
我始終記著他在投身哲學之初的一句話:"哲學家不僅是一個大思想家,而且也是一個真實的人。
"這句話是針對康德的。康德證明了形而上學作為科學真理的不可能,尼采很懂得這一論斷的分量,指出它是康德之後一切哲學家都無法迴避的出發點。
令他不滿甚至憤慨的是,康德對自己的這個論斷抱一種不偏不倚的學者態度,而康德之後的絕大多數哲學家也就心安理得地放棄了對根本問題的思考,只滿足於枝節問題的討論。
在尼采看來,對世界和人生的某種最高真理的尋求乃是靈魂的需要,因而仍然是哲學的主要使命,只是必須改變尋求的路徑。
因此,他一方面是傳統形而上學的無情批判者,另一方面又是懷著廣義的形而上學渴望的熱情探索者。
如果忽視了這后一方面,我們就可能在紀念他的同時把他徹底歪曲。我的這種擔憂是事出有因的。
當今哲學界的時髦是所謂後現代,而且各種後現代思潮還紛紛打出尼採的旗幟,在這樣的熱鬧中,尼采也被後現代化了。
於是,價值重估變成了價值虛無,解釋的多元性變成了解釋的任意性,酒神精神變成了佯醉裝瘋。
後現代哲學家把反形而上學的立場推至極端,被解構掉的不僅是世界本文,而且是哲學本身。
尼采要把哲學從絕路領到曠野,再在曠野上開出一條新路,他們卻興高采烈地攛掇哲學吸毒和自殺,可是他們居然還自命是尼採的精神上的嫡裔。
尼采一生不斷生活在最高問題的風雲中,孜孜於為世界和人生尋找一種積極的總體解釋,與他們何嘗有相似之處。
據說他們還從尼采那裡學來了自由的文風,然而,尼採的自由是涌流,是陽光下的輕盈舞蹈,他們的自由卻是拼貼,是彩燈下的胡亂手勢。
依我之見,尼採在死後的一百年間遭到了兩次最大的歪曲,第一次是被法西斯化,第二次便是被後現代化。
我之懷疑後現代哲學家還有一個理由,就是他們太時髦了。他們往往是一些喜歡在媒體上露面的人。
尼采生前的孤獨是盡人皆知的。雖說時代不同了,但是,一個哲學家、一種哲學變成時髦終究是可疑的事情。
兩年前,我到過瑞士境內一個名叫西爾斯-瑪麗亞的小鎮,尼采曾在那裡消度八個夏天,現在他居住過的那棟小樓被命名為了尼采故居。
當我進到裡面參觀,看著遊客們購買各種以尼採的名義出售的紀念品時,不禁心想,所謂紀念掩蓋了多少事實真相啊。
當年尼採在這座所謂故居中只是一個貧窮的寄宿者,雙眼半盲,一身是病,就著昏暗的煤油燈寫著那些沒有一個出版商肯接受的著作,勉強湊了錢自費出版以後,也幾乎找不到肯讀的人。
他從這裡向世界發出過絕望的呼喊,但無人應答,正是這無邊的沉默和永久的孤獨終於把他逼瘋了。
而現在,人們從世界各地來這裡參觀他的故居,來紀念他。真的是紀念嗎?
西爾斯-瑪麗亞是阿爾卑斯山麓的一個風景勝地,對於絕大多數遊客來說,所謂尼采故居不過是一個景點,所謂參觀不過是一個旅遊節目罷了。
所以,在尼采百年忌日來臨之際,我心懷猜忌地遠離各種外在的紀念儀式,寧願獨自默溫這位真實的人的精神遺產。
20008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