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書家的樂趣(2)
書生多窮,買書時不得不費斟酌,然而窮書生自有他的"窮開心"。葉先生有篇文字專談逛舊書店的種種樂趣,如今舊書業蕭條已久,葉先生談到的諸如"意外的發現"之類的樂趣差不多與我們無緣了。
然而,當我們偶爾從舊書店或書市廉價買到從前想買而錯過或嫌貴而卻步的書時,我們豈不也感到過節一般的快樂,那份快樂簡直不亞於富賈一舉買下整座圖書館的快樂?
自己想來不禁啞然失笑,因為即使在購買別的商品時佔了大十倍的便宜,我們也決不會這般快樂。
由於在購書過程中傾注了心血,交織著情感,因此,愛書的人即使在別的方面慷慨大度,對於書卻總不免有幾分吝嗇。
葉先生曾舉一例:中國古代一位藏書家在所藏每卷書上都蓋印曰"借書不孝",以告誡子孫不可借書與人。
這當然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我們每個愛書的人想必都體會過借書與人時的複雜心情,尤其是自己喜歡的書,一旦借出,就朝夕盼歸,萬一有去無回,就像死了一位親人一樣,在心中為它築了一座緬懷的墓。
可嘆世上許多人以借錢不還為恥,卻從不以借書不還為恥,其實在借出者那裡,後者給他造成的痛苦遠超過前者,因為錢是身外之物,書卻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
愛書家的藏書,確是把書當作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葉先生髮揮日本愛書家齋藤昌三的見解,強調"書齋是一個有機體",因為它是伴隨主人的精神歷程而新陳代謝,不斷生長的。
在書齋與主人之間,有一個共生並存的關係。正如葉先生所說:"架上的書籍不特一本一本的跟收藏人息息相關,而且收藏人的生命流貫其中,連成一體。
"這與某些"以藏書的豐富和古版的珍貴自滿"的庸俗藏書家是大異其趣的。
正因為此,一旦與主人斷絕了關係,書齋便解體,對於別人它至多是一筆財產,而不再是一個有機體。
那位訓示子孫以"借書不孝"的藏書家昧於這層道理,所以一心要保全他的藏書,想藉此來延續他死後的生命。
事實上,無論古今,私人書齋是難於傳之子孫的,因為子孫對它已不具有它的主人曾經具有的血肉相連的感情。
這對於書齋主人來說,倒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憾事,既然生命行將結束,那和他生死與共的書齋的使命應該說是圓滿完成了。
四葉先生的《讀書隨筆》不單論書的讀、購、藏,更多的篇幅還是論他所讀過的一本本具體的書,以及愛書及人,論他所感興趣的一個個具體的作家。
其中談及作家的奇癖乖行,例如十九世紀英國作家的吸鴉片成風,紀德的同性戀及其在作品中的自我暴露,普魯斯特的怕光、怕冷、怕聲音乃至於要穿厚大衣點小燈坐在隔音室里寫作,這些固可博人一粲。
但是,談及人和書的命運的那些篇什又足令人扼腕嘆息。作家中誠有生前即已功成名就、人與書俱榮的幸運兒,然更不乏窮困潦倒一生、只留下身後名的苦命人。
詩人布萊克畢生靠雕版賣藝糊口,每當家裡分文不名,他的妻子便在吃飯時放一隻空餐盆在他面前,提醒他拿起刻刀掙錢。
湯普生在一家鞋店做幫工,窮得買不起紙,詩稿都寫在舊賬簿和包裝紙上。
吉辛倒是生前就賣文為生,但入不敷出,常常挨餓,住處簡陋到沒有水管,每天只好潛入圖書館的盥洗室漱洗,終遭管理員發現而謝絕。
只是待到這些苦命作家撒手人間,死後終被"發現",生前連一碗粥、一片麵包也換不到的手稿便突然價值千金,但得益的是不相干的後人。
葉先生嘆道:"世上最值錢的東西是作家的原稿,但是同時也是最不值錢的。
"人亡書在,書終獲好運,不過這好運已經和人無關了。作家之不能支配自己的書的命運,還有一種表現,就是有時自己寄予厚望的作品被人遺忘,不經意之作卻得以傳世。
安徒生一生刻意經營劇本和長篇小說,視之為大樹,而童話只是他在餘暇擺弄的小花小草,誰知正是這些小花小草使他在文藝花園裡獲得了不朽地位。
笛福青壯年時期熱衷於從政經商,均無成就,到六十歲屈尊改行寫小說,不料《魯濱遜漂流記》一舉成名,永垂史冊。
真正的好作品,不管如何不受同時代人乃至作者自己的重視,它們在文化史上大抵終能佔據應有的地位。
里爾克說羅丹的作品像海和森林一樣,有其自身的生命,而且隨著歲月繼續在生長中。
這話也適用於為數不多的好書。絕大多數書只有短暫的壽命,死在它們的作者前頭,和人一起被遺忘了。
只有少數書活得比人長久,乃至活在世世代代的愛書家的書齋里,--也就是說,被組織進他們的有機體,充實了他們的人生。
愛書家的愛書純屬個人愛好,不像評論家的評書是一種社會責任,因而和評論家相比,愛書家對書的選擇更不易受權勢或時尚左右。
歷史上常常有這樣的情形:一本好書在評論界遭冷落或貶斥,卻被許多無名讀者熱愛和珍藏。
這種無聲的評論在悠長的歲月中發揮著作用,歸根結底決定了書籍的生命。
也許,這正是愛書家們在默默無聞中對於文化史的一種參與?19899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