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誕生(3)
不過,儘管人的智慧有其局限,愛智慧並不因此就屬於徒勞。其實,智慧正是人超越自身局限的努力,惟憑此努力,局限才顯現了出來。
一個人的靈魂不安於有生有滅的肉身生活的限制,尋求超越的途徑,不管他的尋求有無結果,尋求本身已經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個距離。
這個距離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穫。智慧的果實似乎是否定性的:理論上--"我知道我一無所知";實踐上--"我需要我一無所需"。
然而,達到了這個境界,在謙虛和淡泊的哲人胸懷中,智慧的痛苦和快樂業已消融為一種和諧的寧靜了。
五人們常說:希臘人尊敬智慧,正如印度人尊敬神聖,義大利人尊敬藝術,美國人尊敬商業一樣;希臘的英雄不是聖者、藝術家、商人,而是哲學家。
這話僅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例如,泰勒斯被尊為七賢之首,名望重於立法者梭倫,德謨克利特高齡壽終,城邦為他舉行國葬。
但是,我們還可找到更多相反的例子,證明希臘人迫害起哲學家來,其兇狠決不在別的民族之下。
雅典人不僅處死了本邦僅有的兩位哲學家之一,偉大的蘇格拉底,而且先後判處來自外邦的阿那克薩戈拉和亞里士多德死刑,迫使他們逃亡,又將普羅塔戈拉驅逐出境,焚毀其全部著作。
畢達哥拉斯和他的四十餘名弟子,除二人僥倖逃脫外,全部被克羅托內城的市民捕殺。
赫拉克利特則差不多是餓死在愛非斯郊外的荒山中的。希臘人真正崇拜的並非精神上的智者,而是肉體上的強者--運動員。
四年一屆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上的優勝者不但可獲許多獎金,而且名滿全希臘,乃至當時希臘歷史紀年也以他們的名字命名。
克塞諾芬尼目睹此情此景,不禁提出抗議:"這當然是一種毫無根據的習俗,重視體力過於重視可貴的智慧,乃是一件不公道的事情。
"這位哲學家平生遭母邦放逐,身世對照,自然感慨系之。僅次於運動員,出盡風頭的是戲劇演員,人們給競賽獲獎者戴上象牙冠冕,甚至為之建造紀念碑。
希臘人實在是一個愛娛樂遠勝於愛智慧的民族。然而,就人口大多數言,哪個民族不是如此?
古今中外,老百姓崇拜的都是球星、歌星、影星之類,哲學家則難免要坐冷板凳。
對此不可評其對錯,只能說人類天性如此,從生命本能的立場看,也許倒是正常的。
令人深思的是,希臘哲學家之受迫害,往往發生在民主派執政期間,通過投票作出判決,且罪名一律是不敬神。
哲人之為哲人,就在於他們對形而上學問題有獨立的思考,而他們思考的結果卻要讓從不思考這類問題的民眾來表決,其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民主的原則是少數服從多數,哲學家卻總是少數,確切地說,總是天地間獨此一人,所需要的恰恰是不服從多數也無需多數來服從他的獨立思考的權利,這是一種超越於民主和專制之政治範疇的精神自由。
對於哲學家來說,不存在最好的制度,只存在最好的機遇,即一種權力對他的哲學活動不加干預,至於這權力是王權還是民權好像並不重要。
在古希臘,至少有兩位執政者是很尊重哲學家的。一位是雅典民主制的締造者伯里克利,據說他對阿那克薩戈拉懷有"不尋常的崇敬和仰慕",執弟子禮甚勤。
另一位是威震歐亞的亞歷山大大帝,他少年時師事亞里士多德,登基后仍儘力支持其學術研究,並寫信表示:"我寧願在優美的學問方面勝過他人,而不願在權力統治方面勝過他人。
"當然,事實是他在權力方面空前地勝過了他人。不過,他的確是一個愛智慧的君主。
更為膾炙人口的是他在科林斯與第歐根尼邂逅的故事。當時第歐根尼正躺著曬太陽,大帝說:"朕即亞歷山大。
"哲人答:"我是狗崽子第歐根尼。"問:"我能為你效什麼勞?"答:"不要擋住我的太陽。
"大帝當即嘆道:"如果我不是亞歷山大,我便願意我是第歐根尼。"如果說阿那克薩戈拉和亞里士多德有幸成為王者師,那麼,還有若干哲學家則頗得女人的青睞。
首創女校和沙龍的阿斯帕西婭是西方自由女性的先驅,極有口才,據說她曾與蘇格拉底同居並授以雄辯術,後來則成了伯里克利的伴侶。
一代名妓拉依斯,各城邦如爭荷馬一樣爭為其出生地,身價極高,但她卻甘願無償惠顧第歐根尼。
另一位名妓弗里妮,平時隱居在家,出門遮上面紗,輕易不讓人睹其非凡美貌,卻因傾心於柏拉圖派哲學家克塞諾克拉特之清名,竟主動到他家求宿。
伊壁鳩魯的情婦兼學生李昂馨,也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妓女。在當時的雅典,這些風塵女子是婦女中最有文化和情趣的佼佼者,見識遠在一般市民之上,遂能慧眼識哲人。
如此看來,希臘哲學家的境遇倒是值得羨慕的了。試問今日有哪個亞歷山大會師事亞里士多德,有哪個拉依斯會寵愛第歐根尼?
當然,你一定會問:今日的亞里士多德和第歐根尼又在哪裡?那麼,應該說,與後世相比,希臘人的確稱得上尊敬智慧,希臘不愧是哲學和哲學家的黃金時代。
19924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