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 與 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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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輛大卡車把你們運到北京站,你們將從這裡出發奔赴一個遙遠的農場。列車尚未啟動,幾個女孩子站在窗外,正在和你的同伴話別。她們充滿激情,她們的話別聽起來像一種宣誓。你獨自坐在列車的一個角落裡,李賀的一句詩在你心中反覆迴響:"我有**招不得。"你的行李極簡單,幾乎是空著手離開北京的。你的心也空了。不多天前,你燒毀了你最珍愛的東西--你的全部日記和文稿。在以後漫長的歲月里,你註定要為你生命之書不可復原的破損而不斷痛哭。這是一個秘密的祭禮,祭你的那位屈死的好友。你進大學時幾乎還是個孩子呢,瘦小的身體,靦腆的模樣。其實他比你也大不了幾歲,但當時在你眼裡他完全是個大人了。這個熱情的大孩子,他把你帶到了世界文化寶庫的門前,指引你結識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休謨等大師。夜深人靜之時,他久久地站在昏暗的路燈下,用低沉的嗓音向你傾吐他對人生的思考,他的困惑和苦惱。從他辦的一份手抄刊物中,你第一次對於自由寫作有了概念。你逐漸形成了一個信念,相信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學問和地位,而是真誠地生活和思考。可是,他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在等待列車啟動的那個時刻,你的書包里只藏著幾首悼念他的小詩。後來你越來越明白,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這樣的友誼,因為一個人只能有一次青春,一次精神上的啟蒙。三十年過去了,他仍然常常在你的夢中復活和死去,令你一次次重新感到絕望。但是,這深切的懷念也使你懂得了男人之間友誼的寶貴。在以後的歲月里,你最慶幸的事情之一就是結識了若干志趣相投的朋友。儘管來自朋友的傷害使你猝不及防,惶惑和痛苦使你又退入荒野之中,你依然相信世上有純正的友誼。五你放學回家,發現家裡發生了某種異常事情。鄰居們走進走出,低聲議論。媽媽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弟弟悄悄告訴你,媽媽生了個死嬰,是個女孩。你聽見媽媽在對企圖安慰她的一個鄰居說,活著也是負擔,還是死了好。你無法把你的悲傷告訴任何人。你還有一個比你小一歲的弟弟也夭折了,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給你造成的創傷,你想像他就是你而你的確完全可能就像他一樣死於襁褓,於是你堅信自己失去了一個最知己的同伴。自從那次流產後,媽媽患了嚴重貧血,常常突然昏倒。你是怎樣地為她擔驚受怕呵,小小的年紀就神經衰弱,經常通宵失眠。你躺在黑暗中顫抖不止,看見牆上伸出長滿綠毛的手,看見許多戴尖帽的小矮人在你的被褥上獰笑狂舞。你拉亮電燈,大聲哭喊,媽媽說你又神經錯亂了。媽媽站在爐子前做飯,你站在她身邊,仰起小臉蛋久久地望著她。你想用你的眼神告訴她,你是多麼愛她,她決不能死。媽媽好像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溫和地呵斥你一聲,你委屈地走開了。一根鐵絲割破了手指,看到溢出的血漿,你覺得你要死了,立即暈了過去。你滿懷恐懼地走向一個同學的家,去參加課外小組的活動,預感到又將遭受欺負。一個女生奉命來教手工,同組的男生們惡作劇地把門鎖上,不讓她進來。聽著一遍遍的敲門聲,你心中不忍,膽怯地把門打開了,於是響起一陣鬨笑,接著是體罰,他們把你按倒在地上,逼你說出她是你的什麼人。你倔強地保持沉默,但在回家的路上,你流了一路眼淚。我簡直替自己害羞。這個敏感而脆弱的孩子是我嗎?誰還能在我的身上辨認出他來呢?現在我的母親已是八旬老人,遠在家鄉。我想起我們不多的幾次相聚,她也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忙碌。面對已經長大的兒子,她是否還會記起那張深情仰望著她的小臉蛋,而我又怎樣向她敘說我後來的坎坷和堅忍呢?不,我多半只是說些眼前的瑣事,彷彿它們是我們之間最重要的事情,而離別和死亡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原本非常親近的人後來天各一方,時間使他們可悲地疏遠,一旦相見,語言便迫不及待地丈量這疏遠的距離。人們對此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生活的無情莫過於此了。六在我的詞典里,沒有"世紀末"這個詞。編年和日曆不過是人類自造的計算工具,我看不出其中某個數字比其餘數字更具特別意義。所以,對於人們津津樂道的所謂"世紀末",我沒有任何感想。當然,即將結束的二十世紀對於我是重要的,其理由不說自明。我是在這個世紀出生的,並且迄今為止一直在其中生活。沒有二十世紀,就沒有我。不過,這純粹是一句廢話。世上每一個人都出生在某一個世紀,他也許長壽,也許短命,也許幸福,也許不幸,這取決於別的因素,與他是否親眼看見世紀之交完全無關。我知道一些負有大使命感的人是很重視"世紀末"的,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在舊的世紀有不可忽略的影響,對新的世紀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總之新舊世紀都不能缺少他們,因此他們理應在世紀之交高瞻遠矚,點撥蒼生。可是,我深知自己的渺小,對任何一個世紀都是可有可無的。所以,當別人站在世紀的高峰俯視歷史之時,我只能對自己的平凡生涯做些瑣碎的回憶。而且,這回憶絕非由"世紀末"觸發。天道無情,人生易老,世紀的尺度對於個人未免大而無當了罷。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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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國平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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