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一章
京城。
花朝節后。
綠草如茵,春花初盛,柳條扶風,煦日融融,一派好春光。
翰林大人閔益天的后宅庭院里,樹陰花影之間,一群妙齡少女正在開心地嬉戲。
「珏姐姐,你怎麼不玩?還在看書,什麼書那麼好看?」一個打著鞦韆的少女向坐在樹陰底下的少女叫喊,清脆的笑聲隨鞦韆的盪落四處飛散。
盪鞦韆的少女是翰林大人最小的女兒含瑾,今年十四歲,長得嬌俏可人、活潑討喜。
坐在樹陰底下的少女是含瑾的姐姐懷珏,今年正月十六恰好滿十六歲,正是二八年華,如花之季。
除此之外,樹陰旁的草地上,還有兩個少女在追趕嬉鬧。
其中一個是翰林大人庶出的女兒佩玉,另一個是夫人表親表小姐孟採薇。佩玉與採薇也已滿十六了。
採薇比懷珏大上兩個月,是十一月生人,而佩玉則堪堪比懷珏小上半個月,是二月初生人。四個如花少女,含瑾年紀稍小,尚未通世事,而同是十六歲花季的懷珏、佩玉與採薇俱已到了待嫁之年。
表小姐家在江南,父母將她送進京城姨丈家就是為了憑藉翰林大人之人脈,好在今年「春闈」及殿試之後選個如意郎君。
二小姐佩玉庶出,乃翰林大人侍妾柳姨娘所生,因為母系出身低微,打小不受翰林大人重視,所以也打算在一干應試才子中選個合適的女婿,以至佩玉的親娘柳姨娘時常人前背後的嘀咕,巴望丈夫好好替女兒選個女婿,最好能嫁個公侯伯子爵什麼的,好揚眉吐氣、光宗耀祖。
相對佩玉的不受重視,對於大小姐懷珏,翰林大人打定主意送入宮中為皇妃,因此在元宵后朝廷傳旨要各朝臣送女兒待選皇帝宮妃時,就呈上了精心所繪的女兒畫像,期盼女兒屏雀中選,從此貴為皇親國戚。
讀書人既已入世,就遑論清高,汲汲於功名利祿是常有之事,也怨不得翰林大人如此想。
「珏妹妹,你要是入了宮,當上皇妃,那可就美了。」你追我趕累了,採薇躲回樹陰下,免不得又羨慕起懷珏來。
懷珏淡淡一笑,沒應答什麼,依舊低了頭看書。手中的書久久不曾翻動,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她在想心事。
二小姐佩玉偷眼瞧了下懷珏,眼中有羨慕也有妒忌。佩玉打小到大,因庶出而不得父親與夫人歡心,娘親在家中又沒有地位,因此格外期盼出人頭地。但父親不僅不重視她,也不曾給她任何機會,就連這次君王選妃,父親也絲毫未曾意識到他還有另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
佩玉很不服。
大家都公認大小姐美貌,她不認為自己比懷珏遜色,事實上好多人都說她頗有幾分肖似懷珏,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們是嫡親的姐妹,況且她認為自己有比懷珏更出色的地方——身材要比懷珏更凹凸有致、珠圓玉潤,而懷珏呢,身量是頗為高挑,也頗為窈窕,卻也清瘦了些,怎如她豐滿動人?
佩玉不服,不甘,卻又能如何?娘親低微的身份註定她不夠高貴,沒有任何勢力依恃,再不服氣,不甘心,也只能悄悄咽下。
懷珏不曾也不會去留意採薇的羨慕、佩玉的妒忌,她沉浸在自己的幽思里,眉間淡淡的,誰也不知她是喜,或是憂。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懷珏把心思收回《詩經》上,低低吟哦。
只執子之手,只與子偕老,天地之間,兩心共一顆,只為吾思,只為你守……不是做眾多女子中苦苦翹首以待,終至白頭的那個。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
在那冷清、寂寞的桎梏里,該是怎樣的幽怨、凄涼、孤獨。
*******************************************
春雨洗塵埃,枝青葉綠格外清新喜人。
本是一番好景緻,無心人卻無心賞。
京杭運河一處不太熱鬧的小港口附近,有一家茶店。
茶店平日客人就不算多,今天上午更是冷清,堪堪只有兩桌,其中一桌還是剛到的,客人也只孤身一個。而另一桌的陣仗宏大一些,雖然坐著喝茶的也還是一個人,身後侍候的人卻有三個,顯然是個頗有些派頭、勢力的人。但茶店老闆似乎不在意這些,叫添茶才來添茶,絕不會多嘮叨一句話,多哈一下腰——旁人——此時還有旁人的話,大概忍不住會想:難怪他的茶店生意不冷不淡。
「客官,您的茶。」茶店老闆老久才送上新來客人的茶水,聲音中半點歉意也無。
新來的客人不以為意,低沉而輕聲地道了謝,微微低頭喝下一口茶水,便手握茶杯陷入沉思。
注意客人這些動作的可不是那個對任何來客都不冷不淡的茶店老闆,而是另一桌的客人。
這客人也許是太無聊,又或者恰好正對著新來的客人,目光一直投向新來客人寬大竹笠遮掩下僅余的半張臉,以及握著茶杯的手。
這客人灼灼的目光太放肆,惹得沉思中的客人也有所察覺,冷冷地抬起頭,目光微帶不悅地掃過對面客人一眼。
那人——有一對幽暗、狂妄、放肆得令人生厭的眼光!
新來客人只掃了對面客人一眼,心內馬上有了論斷,微帶不屑地轉開眼去,又微微低下頭喝茶。
對面客人的眼睛在新來客人抬頭掃視過他之際,更幽暗、更放肆。
「嗬!」他微微揚眉低語,「好一雙眼睛!」
他身後離得最近的侍從像是明了主人心思似的,彎腰伏在主人耳邊輕言:「好俊秀的少年郎!」
「比我如何?」對面客人朗聲笑問。
他的聲音有些過大,引得那少年客人敏感地又抬頭掃視過來,眉頭微皺,顯出不豫。
「主人要我說實話嗎?」那侍從恭敬卻又大膽,聲音清晰得足以傳入少年耳中。
「說。」
「依屬下看,主人尊貴、俊美,不失男兒豪邁氣魄,兼之威儀天生、高貴懾人,只要主人出現的地方,旁人自然決計不看第二個人半眼。」那侍從阿諛奉承,神色語氣卻正經至極。
話語傳揚開去,自然也落入對面少年耳中,少年聞言微微抿了抿嘴,覺得有趣似的,但也就一閃之間,神色又恢復為冷淡。
「那少年呢?」主人問,音量一點都不遮掩。
對面少年意識到人家在談論自己,臉色微變,卻沒有發作。
「少年郎玉樹臨風、丰神如玉、清秀絕倫、明眸皓齒、唇紅齒白,兼之氣質雲淡風輕、飄逸出塵,可名列屬下所見過美少年中當之無愧的榜首。主人憑地位之尊,可與之打平手。」
「哦?這麼說我還是比不上——」
「屬下不敢!只可惜了——」
「你可惜個什麼?」
「可惜是個少年郎——」
對面少年再也無法忍受那一主一仆越加放肆的言語,倏然立起,揚聲叫老闆結賬,聲音磁性又清亮,令人難辨雌雄。
茶店老闆循聲過來結賬,少年隨手掏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拿出一些碎銀兩給老闆,旋即轉身,青色的衣袂翩翩舞動,飄然而去,稍遠才丟下一句低沉的話語:「剩下的不用找了。」
沒走的那個客人與侍從交換了眼光,然後侍從低聲嘆息:「唉!又是一個不知江湖兇險的雛兒。」
彷彿為了應景似的,茶店不遠處小道樹叢后一個躲藏的人影現身而出,跟在渾然不覺的少年身後,一路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