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淮水

001 淮水

公元2020年,某市街道路口,熙熙攘攘的行人和車流彙集在十字路口前,等待著放行。

青年韓信衣著光鮮,手捧鮮花鑽戒,面若桃花喜悅地站在人行道口等待著。旁側行人不住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他們在想著這束花的盡頭會是個怎樣幸運的女孩……

韓信此刻的心情很快樂。從走出大學校園開始,他就一直在求職路上四處碰壁,直到今天,他終於成功入職了一家大企業,親手終結了這不幸的一切。因此,他覺得今天是時候給她一個遲到的交代了。本還可以準備的更加充分,但他已是迫不及待,似乎晚上一秒鐘,她都會被人搶走似的。

與她初次相遇的時候,天空中遍布的也是這樣的夕陽,紅雲舒捲,血霞遮天。因為一杯奶茶的緣分,他們在一起五年了。

五年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全部奉獻給了他。

這枚鑽戒,是他三年前勤工儉學買下的,藏了許久,只為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給她一個與一生相關的承諾。他從不輕易許諾,所以他的每個諾言,都是珍貴的。

綠燈了,他興匆匆的邁開了步伐。同時,死神悄然而至……

…………

天空,依然是那般鮮紅艷麗的顏色。

韓信赤裸的懸浮在那朵璀璨的雲彩之下。他看著下方擁擠的十字路口,那裡圍滿了人。

視線穿過了人群的縫隙,他看見那裡也有一朵血色的雲……有一個人躺在那朵「雲」上。他認得那個人,那是自己。

他哭了。

因為,他死了。

就在他以為一切都會開始慢慢變好的時候,他死了。被一輛闖紅燈的轎車撞死的,他才,二十七歲。

除卻悲傷,他腦海里只有一道倩影。他拚命伸手試圖划動浮雲,他想要去那裡,去那個最初相見的約定之地。

可是,靈魂是很輕的,輕的就像是一縷微風,溫柔的上升氣流帶著他越飛越高。最終,他在雲端如願以償的看見了約定之地,然而在那布滿了公園門口的渺小黑點裡,他卻分辨不出哪個才是她。

他嘶聲力竭的呼喊著她的名字,但靈魂是沒有聲音的,也流不出淚水。

最後的最後,他終於消失了,消失在了雲層的深處,消失在了世人的記憶里。

有人說,人的一生,會經歷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你的肉身死去,從醫學和法律的層面上你死去了。

第二次,是當你下葬,你的血肉被埋藏進泥土裡,這個世界再不存在你的時候。

第三次,是那個最後還記得你,還懷戀著你的人也從這個世間離開的時候。

我想,我們都是會死去的。

「倘若,我沒有讓你等那麼久,該多好……」

…………

時夏,風雨正息。

燥熱的午後,一縷濕潤的暖風中,夾帶著夏花的芳香,從山林泉澗起步,拂過綠茵樹叢、緋紅花簇,最後沒入雲端,猶如匆匆過客,再無蹤跡。

淮水畔,一方丹霞巨石投射下來的陰影,正巧落在了一隻垂在寧靜溪面上,隨著小舟前行而劃出圈圈波紋的雪白腕臂上。

舟是三丈烏篷,深邃的棕黑色從船首爬到船尾,木紋經過江水常年的浸泡,出現了深淺不一的層次感,宛若龍蛇纏繞,頗具威武。

舟兒任由頭頂破舊松針草帽,光膀麻褲的中年船夫有一篙沒一篙的擺弄著,在這平緩的江水面上順流而下,這是往陵陽的路。

船夫烏棕油亮的皮膚、嘹亮的謠歌聲,都是這淮水上多年以來特有的景色。

江畔林立的垂柳,蔥翠修長的柳枝搖曳著曼妙的身線,與微風驕陽共舞,青幽幽的高俏山影倒映在水底,乘涼了幾尾躲避熾熱的直斑游魚。

小舟與水流相切的面隨著擺動,晃出一圈接一圈等距的漣漪,有序的排列形似老樹砍斷後,橫斷面上的年輪。

倏忽,波紋驟急,加速了起伏節奏的水面,幾滴濺飛墜落的水花,在幾尺外的平靜水面上,點出了幾個微弱的圈圈,慢慢擴大,直至消散。歸結原因,乃是那隻垂在溪面上的手臂,揚起來了。

「公子,醒啦?…離白淮古城尚有兩日水路,還可再歇。」

船夫嘹亮的謠歌聲戛然而止,轉而對那躺在舟沿上久睡方醒的少年,露出了淳樸的笑容來。

白淮古城?少年猛然坐起,如葉的輕舟頓時像搖籃似的,在綠水中央擺動起來,水面的波紋更甚,那倒映在水底下的山影,也在凌亂的浪花中,斷裂成了一截截的模樣。

少年頂著烏黑的瞳眸,望望那隨手舞篙穩住小舟的黝黑船夫、望望那青山綠水藍天白雲、再頷首觀望自己這身深紫色的勁朗古裝……腦海一片空白。

不待他那類似於奇點的腦海中先發生大爆炸而誕生些什麼,一道道記憶帶著似曾相識的聲音與景象率先襲來,宛如去年在岐山山腳下,因連月暴雨而決堤的洪流,兇猛地衝擊在了他的意識體上。

前世、今生,都在這無人知曉的平靜夏日午後,在這通往陵陽和白淮古城的淮水上,產生了不可磨滅的交集。

韓信!

韓信!

男!

前世二十七歲,出生尋常農村戶口,父母早亡。其奮發圖強自力更生,兼職讀完本科畢業,後來清苦奮鬥三年余終於熬出了頭。可就在這本該充滿勵志元素的人生開始往好的劇情路線發展時,一場車禍帶走了他年輕的生命,相伴帶走的還有他那一份永遠再不可能觸及的幸福。

今生僅十五歲,出生江州望族韓氏,為韓氏現任主人第五子。本該一生盡享榮華富貴的韓氏五公子,卻因幼年傷殘手足而觸怒韓氏主人,被逐出韓氏,丟往岐山學藝,自生自滅。

說來也是可笑,這韓信的恩師身中劇毒,性命垂危。為報師恩,他決定下山尋葯,這便是為何他會在這淮水上的緣故。但可笑之處在於,不僅是恩師中毒,韓信自身也中了毒,反倒是恩師功力深厚尚可支撐,韓信卻自大以為自己能夠支撐到尋回解藥,結果正是眼前情形,他在這小舟上一睡便不起了。

記憶交融,知曉了前世今生的過去后,韓信起身,一腳輕一腳重,搖搖晃晃的來到船頭,負手而立,舉目眺望,內心感慨千千萬。前世的遺憾……她是否還在約定之處等候呢?得知自己死去,她是否會悲愴慟哭呢?沉思久久,仍不能釋懷,不覺間已是痛哭流涕,哽咽不能自我。

漁民清脆的歌聲順著淮水漂流南下,乘著風,越過層層峰巒,驚動幾隻飛雁,再傳向更遙遠、更遼闊的蒼穹。

紅日西沉,天邊平鋪的雲幕,任由夕陽將之點燃,形成燎原之勢,焚燒整片天空。同樣緋紅的色彩,洋洋洒洒的倒映下來,使得整條淮水都在韓信的腳底下燃燒了起來。

然而,在韓信眼中,此刻燃燒的又豈止是這九萬里蒼穹、和千里綿延的淮水?看吶!那樹、那山、那星辰、那宇宙不都在燃燒么?這場被夕陽點燃的大火愈發顯得狂暴,就像是來自地獄,棲居於業火之內的惡魔。熊熊大火在韓信的四面八方焚燒著,截斷了他所有的道路。

碧綠粼動的淮水、蒼翠豐茂的青山、雪白透藍的流雲、星點漸現的深藍色蒼穹,一切都恢復了它們原本的色彩。韓信那雙被遺憾與絕望填滿的眼睛中,也恢復了對新生的渴望。

既然上蒼都如此慷慨的給予了自己這次重來的機會,他若是不加以珍惜的話,未免也太不識好歹了吧?雖然環境背景與21世紀天差地別,但既然前世是留存著遺憾死去的,今生便以「此生無憾」為中心,重活一次吧!

那個與你的約定…若是有機會,我必將曾經未能說出的話,一字不漏,盡數傾吐。

似乎是為了響應他存活信念的決心一般,便在同一時刻,韓信面前的情景頓變:浸染在昏黃餘暉中的河流、山川、天空瞬息煙消雲散,消散的灰白色煙雲在風中如游龍一般,環繞著韓信起伏,始終不願落下。

韓信的目光追隨著它的遊行軌跡,面對此般詭異玄奇的景象,他沒有絲毫恐懼,連穿越重生這等神奇事都發生了,加上剛剛又經歷過那樣的大起大落,他的心性已然趨向「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那樣的境界了。

「你不怕?」煙雲停止了流動,成團的灰朦氣體浮動於韓信身前五尺處,在低矮的空中不斷地翻滾著,使得其中呈現出了類似潑墨山水畫的壯麗景象。

「死也死過了,心也疼夠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面對煙雲當中突如其來的,分辨不清是男是女的空靈聲音,韓信克制住了意識最深處,源自於本能的那抹恐怖,用最為平靜的語氣說著話。他現在懷疑自己的穿越重生,是否就是這聲音的主人所為的。

「如此還能覺醒求生信念,這很好。但願,今後你也能一直活下去。」

「那…你是誰呢?」

那聲音如同卡帶了的音頻,稍稍停頓了片刻,而後說道:「這個問題,不如等你真正活下來了再回答。」

韓信莞爾。「難道我現在不是活著嗎?」

「哈哈哈哈……活著么……嗯……目前也算是吧!你的意識佔據了這具軀體,但其軀體本身已經死去,生理機能活性正在飛速降低,很快便會開始腐爛。」

「然後我就又死了?」韓信語氣鬱悶,苦澀的面龐上強硬地拉扯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

「正是如此。」

迷茫、落寞、孤獨、平靜。這是韓信得知自己即將再度死去的事實后,心中所生起的感覺。與上一次那橫禍突降,自己都來不及哀嚎的局面不同,這回他可以盡情的欣賞生命最後的夕陽,或是哀嚎、抱怨、慘叫,亦或是舉杯行樂都可以。但這些都不是他所渴望的,他現在只想繼續活下去。

「你的出現,不會只是為了宣布個死期吧?」

煙雲又笑,恍惚之間,韓信似乎看見了灰濛濛的煙霧裡,露出了一張血盆大口在哈哈大笑著,這一度讓他懷疑是不是自己在無意識狀態下,錯過了些什麼,就像是高中時期在課堂上片刻的走神,突然醒悟時,發現全班同學都在哈哈大笑,唯獨自己不知道該笑什麼一樣,一臉懵逼。好在煙雲只有一團,不然他真會跟風似的笑一笑,以免讓自己看起來太過於另類。

「往前半里,右邊有條岔口,拐進去再行九里,便有個莊子,那兒正發生些極有趣的事兒……」

「到那兒我就能活?」

「這得看你自己。」

韓信沒有猶豫,心念一轉,那朦朧的煙雲便如塵沙般飛散了,黃昏的絢麗景緻猶如穿出了畫卷的水彩畫,完美呈現到了眼前,先前的一切都沒了蹤影,放眼望去唯有動人心魄的風景:重巒疊嶂的山峰在黃昏下不再凸現翠綠與茂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邃的暗色調,色彩被均勻的塗抹在遠近不一的背景之上。天空被一層層如同魚鱗一般規則的卷積雲覆蓋,或橙紅、或暗藍、或雪白,美妙的彷彿夢中的仙境,在這樣氤氳迷幻的氛圍下,即便是前程未知的水路,也變得多了些溫柔的水鄉情調。

「你還有55個小時。」

這是來自煙雲最後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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