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Eave
我喜歡看房子,尤其喜歡看房子的屋檐。我始終覺得,一座房子的屋檐是最應該做得考究的地方。我看屋檐就像看一個人穿衣裳。我看一個人的衣裳總是看重領口和扣子,再往下就是看兜沿兒,開祗兒,它們決定一件衣裳的款式和風格,還能見出做工是否精緻。我看屋檐還像看人。女人看一個男人,要看他的鬍鬚和指甲是否修剪得恰到好處,看他的領帶的顏色與襯衫的顏色是不是風馬牛不相及。男人看女人,當然也要看她臉上的妝能否讓人接受,頸下的絲巾是不是既打出好看的結子,又不致於將胸口遮得太嚴。它們都在身體的上部,是一下子就吸住目光的地方。就像一座房子的屋檐。做屋檐需要有耐心,所以屋檐做得最好的是古人。他們有足夠的時間,而且心也寧靜,一年做不出來,就兩年三年,甚至十年百年,世世代代。他們沒有想過不朽,只想把波狀的忍冬草葉和水樣的渦卷做得生動,把齒式、卵式、瓶式的凹凸和線條做得結實,把神的無私和對神的景仰做得突出,卻讓它們無意中不朽了。歐式建築與中式建築不同,中式建築最鮮明的標誌就是磚木結構,雕樑畫棟,前出檐后出廈。中式的大屋檐看上去有點像鳥的翅膀,遮天蔽日,眼看要飛起來。檐上檐下自有許多木製的細節,犬牙交錯,勾心鬥角,把中國人的內心氣質都寫了進去,看似婉約,其實也很直白。因為是木頭結構,經不起風霜雨雪,歲月一長,就鬆懈得走樣了,於是後人就很少看見前人的手藝,只剩下江南的幾座園林,北京的幾座宮殿,還有三山五嶽上那幾座廟宇,讓中式的模子中式的風情不致於失傳。歐式建築因為是大理石品質,就經得起時間,它雖沒有木頭那麼容易做出複雜而好看的樣子,卻是做了就耐得住時光的磨洗。在維也納的街上,仰起臉就能看見這樣的屋檐。幾乎每一座房子都是精雕細刻出來的,不但是屋檐,還有屋頂,門楣,窗框,沒有一處被忽略,沒有一處可以草率地搪塞過去。即使是一面牆壁,也要狠下一番工夫,不能讓它空白,找來一塊大理石,編一個故事,就把愛情和生死粘貼上去了。歐洲有那麼茂密的森林,卻用石頭做屋檐。這其實就是前人的一個選擇,卻成了被後人遵循的文化和被後人接受的命運。歐洲的建築從此便以石頭的方式留芳百世,而且那石頭不像木頭那麼脆弱易朽,時間越久,越散發出那種持之以恆的沉香成熟的光芒。我知道,這個屋檐下的浮雕屬於羅馬的灰墁飾風格,它是歐式建築的一個常見元素,把要表現的東西強烈地表現給你。後來的房子可以高出它千丈萬丈,卻不可能再有這樣凝重和精緻的屋檐。歐洲人在物質上雕塑了屋檐,屋檐在精神上雕塑了歐洲人。所以歐洲人寧可不蓋新房子,也要把自己留在老房子里,出門的時候,回頭望一眼屋檐,那裡就是歸宿。也許是歐式屋檐做得太完美了的緣故,歐洲城市裡的店鋪一般很少把名牌掛得很招搖,好像怕破壞了建築的屋檐,寧可少賺錢,也不能讓它搶了房子的風頭。他們儘可能地內斂,把字母縮到最小,小得像一個門牌號碼,讓它安安靜靜地呆在一個並不十分顯眼的地方。商業的那種躁,在歐洲的屋檐下平淡如水。我不知道,這種大度和從容,究竟是來自於屋檐,還是來自於內心。或許,這兩者都有。如果說教堂是歐式建築里的奇觀,是紅花,簇擁著它的那些普通建築則是綠葉。綠葉在紅花面前不可能自甘平庸,不動聲色,綠葉有它自己的意義。綠葉對紅花也不可能是模仿,而只能是一種註釋,一種延伸,它們是一個完整的系統和渾然的機體。即使它事實上分出許多時代和許多風格,給我的感覺,歐洲大街上所有的建築都好像出自一個人的手筆。因為歐洲的藝術巨匠不但修築教堂,還修築房子,當他們把靈感和力氣用在屋檐下,就是一間普通的房子,又能普通到哪裡去呢?屋檐就這樣在歐洲的街道兩旁精彩紛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