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特韋・羅季奧內奇・巴甫利欽柯傳略(2)
「你們好,」我對屋裡的人說,「你們好,老爺,請接待客人吧,或者我們之間還有什麼過節?」「我們以禮相待,客客氣氣,」隨即有個人回答我說,從出言吐語看,我斷定此人是個土地測量員。「我們以禮相待,客客氣氣,不過你,巴甫利欽柯同志,看來,是快馬加鞭,趕遠路來的,渾身是泥。我們,土地局的人,看到你這副模樣,都感到害怕,幹嗎凶神惡煞似的?」「這是因為,」我回答說,「你們土地局的人血是冷的,是因為我一邊的腮幫子已經燒了整整五年,在戰壕里燒,在娘兒們身邊燒,到最後審判的時候還要燒。到最後審判的時候,」我一邊說,一邊裝出挺高興的樣子望著尼基京斯基,他的眼睛沒有了,臉中央只有兩個圓球,兩個嵌在眼窩裡的圓球,他眨巴著這兩個圓球望著我,也裝得挺高興的,那模樣實在可怕。「馬久什卡,」他對我說,「我們是老相識了,你瞧,我的太太娜傑日達·瓦西里耶芙娜【註:即前之娜斯嘉。娜斯嘉是娜傑日達這個名字的小稱。】由於這些年來的事發瘋了,她,娜傑日達·瓦西里耶芙娜,過去待你很好,你,馬久什卡,也最敬重她。她現在瘋了,你難道不想去看看她嗎?」「行,」我說,於是我同他走進另一間屋子,一進屋,他便伸出手來碰我,先是碰右手,然後碰左手。「馬久什卡,」他說,「我的命捏在你手裡嗎?」「不,」我說,「別說這些屁話。我們是下人!上帝離我們遠遠的,我們的命苦,我們的命賤,別說這些屁話,你要是願意,還是聽聽列寧的信上怎麼說的……」「列寧給我尼基京斯基的信?」「給你的,」我掏出一本命令彙編,翻到空白頁上,便照本宣科起來,雖然我目不識丁,「『茲為建立未來光明的生活,我以人民的名義命令馬特韋·羅季奧內奇·巴甫利欽柯,可酌情剝奪各色人等的性命……』瞧,這就是列寧給你的信……」他沖著我吼道:「不!」「不,」他說,「馬久什卡,雖說我們隨時隨地就可進鬼門關,如今鮮血在功德與聖徒相齊【註: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一世(?—1015)於公元988—989年奉東正教為羅斯國教,且戰功顯赫,在位期間為古羅斯強盛時期,故有「紅太陽」之俗稱,而教會則將其尊為「功德與聖徒相齊的弗拉基米爾」。正文中此句即出此典。】的俄羅斯帝國不值幾分錢,你要多少人的血就能要到多少人的血,我臨死前的目光你也很快就會忘掉,可我先帶你去看看我的窖藏豈不更好嗎?」「帶我去,」我說,「說不定會更好。」於是我跟他又穿過房間,下到酒窖,他取下那裡的一塊磚頭,拿出一個首飾盒。首飾盒裡滿是寶石戒指、項鏈、勳章等珍珠寶貝。他把盒子扔給我,人幾乎暈了過去。「拿去」,他說,「馬久什卡,尼基京斯基的珍珠寶貝歸你了,你這就給我滾,回你的普里庫姆斯克巢穴去吧……」我一把揪住他身子,掐他的喉嚨,扯他的頭髮。「耳光怎麼了結,」我說,「老兄,耳光我該怎麼了結?」這時他突然笑將起來,笑得非常之響,而且並沒有掙脫我的手。「狼心狗肺,」他說,沒有掙脫我的手,「我把你當做俄羅斯帝國的軍官跟你說話,可你們,下流坯,吃狼奶長大的……你朝我開槍吧,狗娘養的……」可我沒向他開槍,他欠我的債豈是一粒子彈可以了的,我一把將他拖到地面上的廳堂去。發了瘋的娜傑日達·瓦西里耶芙娜正在廳堂里,她一會兒坐下來,一會兒拿著出鞘的軍刀,對著鏡子踱來踱去。我剛把尼基京斯基提溜進廳堂,娜傑日達·瓦西里耶芙娜便立刻跑到安樂椅前坐下來。她戴著頂插有羽毛的天鵝絨皇冠,敏捷地坐到安樂椅上,舉起軍刀向我致意。這時我把我的老爺尼基京斯基翻倒在地,用腳踹他,踹了足有一個小時,甚至一個多小時,在這段時間內,我徹底領悟了活的滋味。我這就把我領悟到的講出來,開槍把一個人崩了,只圖得一個眼前清靜,不用再見到他了,如此而已,因為開槍把一個人崩了,其實是輕饒了他,而自己呢,心頭雖輕鬆了些,總覺得不解恨。槍子兒是觸及不了靈魂的,沒法揪住他的靈魂,看看他還有什麼招數能施出來。所以我這人往往不憐惜自己,常常把敵人踹在腳下,踹他一個小時,或者一個多小時,要好好看看我們活著到底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