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空中城(1)
龍捲風刮過的那個冬夜,鶯兒把田鳶抱在懷裡,跪在十里堡的瓦礫堆中哭出了白髮。後來許多年裡,她即使捏著象牙筷子,表情也像在受苦,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天上的爹娘看見她在為主人的兒子苟且偷生。在她的記憶中,後半夜的雪地像厚厚的一層鴨絨,她拖著田鳶往前走,心想:「躺下來打個盹吧。」又告訴自己:「這樣會死掉,我死不要緊,公子不能死!」雪地會說話,每踩一腳,它就說:「行!」風暴已經徹底平息,她就像泡在冰窟窿下面的死水裡,千刀萬剮的疼痛過了頭,渾身麻木。田鳶凍昏后,她像土拔鼠那樣倒拖著他,在看不到頭的冰天雪地中劃出一條黑線。多年來,她的胳膊被若姜的身體練得出奇地強壯,在嚴寒中,她竟然頭冒熱汽、大汗淋漓。她穿過灰白色大地上的一層層黑霧,穿過野狼的長嗥和尖齒櫟的密林的呼嘯,把田鳶拖到颶風尚未肆虐過的地方,遇到了一支週遊世界的馬戲團。他們用雪搓了田鳶一天,鶯兒摸著田鳶,覺得他越來越冷越來越僵,又哭起來,一個穿虎皮的老人指著田鳶的小**說:「還翹著呢,做夢呢!」一個黑丫頭翹開田鳶的牙灌還魂湯。田鳶醒來時,還沉浸在丞相府的夢境中,一時沒想起昨天的事。他不知道高大明亮的廳堂如何變成了低矮骯髒的帳篷,角落裡為什麼有兩隻竹籠,關著熟睡的蟒蛇和孔雀,還有身邊那個黑丫頭,她是哪兒來的女僕?她俯身喂湯時,一對大黑**晃悠悠地吊在羊毛襖裡面,看起來比母親的、鶯姑娘的還圓還沉,相互間擠出一條深深的黑縫,田鳶伸手就抓。黑丫頭喂完湯又給他把尿,把那直挺挺的小**按下去對準尿盆。尿著尿著,他的小**軟了下來,他想起一件事:母親已不在人世。淚水順著那張小猴子臉滾滾而下。馬戲團繼續北上,經過一條剛剛破冰的河流。田鳶不知道這是什麼河,這是什麼地方,天空為什麼這麼紅,它分明是另一條大河懸在頭頂,正卷著萬丈彩雲奔流不懈。他發著高燒,在昏沉中撲進黎明。在他的暈眩視野中,馬戲團向一片火海闖去。他看見那蜷成一團的蟒蛇和抖著大尾巴的孔雀、那邊走邊掉毛的瘦馬、鶯姑娘那雜草般的頭髮、黑丫頭那細長的不真實的剪影、還有人們身上的獸毛、還有他自己身上——從榮華富貴中穿出來的、價值六百斤大米的毛祫袢睡袍——都在燃燒。那暗紅色的峰巒沒入天際,那冰塊的撞擊聲震耳欲聾,那渺渺茫茫的河灘令人目眩,大地在顫動,是水和冰使它顫動,或是他的高燒使它顫動。從群山中湧出一汪金泉,沸騰著,溶化在朝霞中,給他打著寒顫的脊梁骨注入了一股無限幸福的暖流。時而有成群的野鴨從河岸上驚飛,打破洪荒的寂寞,草叢中露出燒焦的車輪和白森森的骷髏。一覺醒來,天空又變成了藍色,雲朵千姿百態,有的像山巒,有的像遊絲,有的像一條長河跨越整個天空,它們擠壓著、追趕著、撕扯著、匯聚著,幾乎在吶喊著,從遠山到頭頂,雲朵越來越大直到鋪天蓋地,雲的巨影掠過河岸和大地。這就是黃河,這就是許黻把守過的那段黃河,馬隊駛過的路,正是許黻從戰場回鄉的路,他們有可能經過了許黻養傷的村莊,他們的表演,有可能打擾過許黻的睡夢。在鑼鼓聲中,一隻胸口長著紅毛的黑狐狸會說人話,它的叫聲字正腔圓:「阿紫。」但是鶯兒聽見的是:「若姜。」它在雞叫聲的誘惑下跳進一口棺材,出來時變成黑丫頭,油光水滑的胸口掛著一隻紅艷艷的香囊,這時田鳶發覺,只要她不是那麼黑,就和那個唱神曲的女優一樣。表演才剛剛開始。黑丫頭從香囊里掏出一枚桃胡,埋在黃土下面,給它澆水。伴著詭秘的笛聲,一棵桃樹發芽、長大、開出粉紅色的花,花心裡爬出漂亮的小花蛇,像小手指那麼粗,姑娘一聲唿哨,一切又縮進了地面,好像時間在局部倒流一樣。田鳶深深地迷上了她。在蟒蛇表演中,虎皮人站出來喋喋不休地解釋:這頭蟒蛇很好養活,一年只吃一頭鹿,餘下時間慢慢吐鹿骨頭,蟒蛇心領神會,朝觀眾痛苦地打起了飽嗝,吐出一根像絲瓜那麼大、泡得發軟的骨頭。黑丫頭撅起蟠桃似的屁股,用木棒敲蟒蛇的肚子,耐心地敲,直到敲出個大包,虎皮人說那是蟒蛇的膽,每個月上旬靠近頭,下旬靠近尾巴,只要月亮還在天上,它就不得安寧。然後,孔雀懷著隔世的仇恨撲過來,撕開蟒蛇的肚皮,把膽叼出來,那是一團蔫呼呼的綠球。收場后蟒蛇又安然無恙了,看來有些東西是假的,有些東西是真的,這支馬戲團賴以生存的玩意兒是幻術。晚上他和小夥子們擠在一起,忍受著屈辱和狐臭和他們擠在一起,眼睜睜看著鶯兒和黑丫頭睡在一起。他嫉妒鶯兒,他恨黑暗,鶯兒的寬肩膀妨礙著他的幻想,黑暗中又無法窺視那姑娘的圓臉。小時候他迷戀過戲台上、大街上、別人家門口、書里、神話傳說里和他想像中的一系列成年女人,她們都那麼白、那麼肥美、那麼多汁,如果這個標準持之以恆,他也許會暗戀一隻荔枝。但是現在,一個黑女人開始折磨他了。他在瀰漫著尿騷味的空氣中辨認她身上的蟒蛇腥味,在男人們的呼嚕聲中捕捉她的呼吸,向她熟睡後放出來的、在黑暗中搖曳生姿的靈魂吶喊:來!和我貼在一起!好姐姐!咱倆都脫光光!貼在一起,緊緊地貼著,肉貼著肉,讓管我的、管你的神一起保佑我們,摩擦!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