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空中城(8)
與這群公子哥疏遠后,他回到了競技場上,那盼望已久的賞賜來了,百里冬賞他,不是因為他贏,而是因為他渴望贏。田鳶在馬背上俯身揀金豆子,銅盤子遮住了弄玉的臉。周圍響起一片喊聲:「下馬呀!」「這孩子第一次領賞,不懂規矩。」田鳶這才發現弄玉踮著腳、舉著胳膊,很累。等他下馬,弄玉把他的衣領掀開,把剩下的金豆子往他懷裡一倒,跑了。實際上她最近剛開始生田鳶的氣,她剛剛發現,田鳶在成心躲她。以後只要弄玉出現在場院里,不管有多遠,立刻就會跳入田鳶的視野,這時候他就幹得格外賣力氣,免得她偶爾瞟過來一眼看見的不是他最英武的姿態。在這種感召之下,他的劍鞘有一天竟然擊中了師父的光頭,人們紛紛議論秦舞陽開糊了。次日下午,武士們外出狩獵,她的魅影又出現在田鳶的視野里,而且比任何時候都光彩奪目,因為她披了一條嶄新的紅色斗篷,紅得讓田鳶六神無主。即使他把視線轉向別處,眼角也躲不開那團紅色。牛兒哥、百里桑他們出來了,馬背上的牛兒哥和「百里櫟」這個姓名很般配,像他父親那樣,他騎馬比走路好看。然後,那團讓田鳶心裡發慌的紅色跳上了牛兒哥的馬背,又帶著清脆的笑聲掠過他身邊,這笑聲他已經很久沒聽到。她摟著她哥哥的腰,紅斗篷飄在她哥哥的黑衣服上特別顯眼。晚上田鳶夢見自己把一艘小船踩得左右搖晃,把一些不認識的孩子晃到水裡去。船被踩翻了,他淹沒在水中但呼吸自如,他聽見母親的叫聲,探出頭來,看見又一艘小船在茫茫波濤中飄過來,船頭上那個搖櫓的女人,乍看是母親,仔細看竟然是弄玉,竟然在對他說話:「你以為我不會畫你嗎?笨瓜,瞧瞧這個。」她手裡的白縑和她的臉都模糊不清。田鳶拚命游過去,眼睛在波浪中沉浮不定,呼吸也困難起來。茂密的金魚草和蓼草在水下搖曳,螞蟥在遊盪,水虱子在奔走。他抹開眼前的水珠,看見白縑上畫著個邪眉對眼的醜八怪,說是個人還不如說是個烏龜。他心中明白:這就是弄玉為他苦心描繪的頭像,要不是達到了維妙維肖的境界,她是不會輕易亮出來的。他對她的畫技由衷地佩服,想要這張畫,又不好意思開口。一股白霧襲來捲走了弄玉和畫,只剩下滿船的鵝毛,他爬來爬去找東西,卻忘了自己在找什麼。他一絲不掛地對著無邊的波光喊「媽」,重新體驗了襁褓時期的恐懼。鵝毛紛紛揚揚地飄起來,粘在他身上的都生了根,又蔓延到全身,隨之而來的是無法駕馭的飛行,他貼著雲影晃動的懸崖上升,一筆一劃地掠過八個像雲朵那麼大的字:「有心無劍,有劍無心。」這本來是他寫在蓬萊國故事裡的,順手那麼一寫,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筆下那個目空一切的武士,動不動就把這句話掛在嘴邊,與人決鬥。百里桑可能已經把這些簡櫝拆掉了,但他的夢把這句話放大到了永恆的懸崖上。他想起生活中的弄玉並沒有理睬他,夢是假的,就揪心。其實弄玉在牛兒哥的馬背上看了他一眼,還笑了笑,他假裝不注意她、眼角卻直往那邊拉的樣子,讓她覺得好笑。她的心情已經和前一陣子大不一樣了,她的心情無論是好是壞,其實都與田鳶無關。「這個大院里有人不理我,總是件鬧心的事。」她決定打破僵局。第二天午餐,她讓如意把田鳶叫過來問:「你不跟我們玩了?」田鳶紅著臉說:「沒有啊。」「嫌我們這些公子哥耽誤你大好年華了是不是?」田鳶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誰嫌誰?我不是公侯之子?」大家面面相覷,他轉身離開,像一隻灰溜溜的瘦貓被憑空扔過來的一團魚刺捉弄了似的。盯著他的背影,弄玉想到居然有人用這種態度對待她主動和好的美意,又氣急敗壞地追了出去。在場院里她拽住田鳶的袖子:「小孩,我再跟你說一句話,聽完這句話,你要是再不理我,就永遠也別理我!」「你說。」田鳶把落葉踩得喀嚓喀嚓響。「我每年有一陣不能說話。」她說從八歲以後,每年秋天她喉嚨里會長出一塊多餘的肉,不管吃不吃藥,過幾個月它自己會消掉,這回算是快的呢。「你這個悶葫蘆,就知道瞎琢磨,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我小時候哭啞過嗓子,落下了這個毛病!」在城堡門口的山坡上,她把小時候的事告訴田鳶。現在田鳶知道蓬萊國的故事是怎麼來的了——被滿門抄斬的,其實是趙國大將軍李牧,死裡逃生的,是李牧最小的女兒和她的奶媽,就是弄玉和容氏。府里被血洗那天,她們和一群門客在邯鄲郊外溜冰,聽到消息,門客們散得比猢猻還快,容氏把弄玉拉上車,對她說:「有人看見你爸爸媽媽的車從這兒過去了,咱們去追。」容氏知道,雲中有一個叫百里冬的鹽鐵商,年輕時在李牧的幕府里發了跡,便帶著七歲的弄玉去投奔他。到那兒,弄玉發覺上當了,他們編的瞎話她一句也不信,什麼「你爸打匈奴去了」、「過兩年來接你」……她說:「告訴你,容媽,你把我賣給這個人,我爸輕饒不了你!」然後哭啞了嗓子,六個月沒再說一句話。誰也不敢告訴她實話。容氏跟她對著哭,百里冬的母親哄她吃東西,九歲的牛兒哥沖她做鬼臉,五歲的百里桑對她說:「沒出息,見不著媽媽就哭鼻子。」三歲的如意說:「什麼叫媽媽呀?」她沒見過媽媽,她媽媽生下她就死了。百里冬偶爾回來一趟,就一句話:「看緊點,別讓她跑了!」還真是一副人口販子的嘴臉,可他心裡想的是:李將軍,你在天上放一萬個心,你女兒就是我女兒!這一家子和容氏,輪流看著小弄玉,真好像拐來的一樣。這攔不住她,一天凌晨她溜出來找駐軍,想告發人販子,可是駐軍已經不存在了,連衙門都是空的,趙國剛剛滅亡,國王已被秦國人五馬分屍。她在牛糞里打個滾,裝成小要飯的,用小手比劃著,求一支商隊把她捎走。與此同時,百里冬一家人和容氏滿大街找她。她趴在車上,身上蓋著茅草,下面是一堆臭鹹魚,滿心都是逃出魔掌的喜悅,至於這車往哪兒開,管它的。商隊把她擱在了雁門,幸好是雁門,要是九原、上郡或別的什麼鬼地方,她就離家更遠了。她一邊要飯一邊攔車,又攔住了好心人,這回不會亂跑了,因為她用屎在木板上寫了「邯鄲」倆字給人家看。就這樣她回到了家門口,守門的秦國人給她吃的,告訴她:你父親不是被我們殺的,是被你們的國王殺的,我們的國王已經為你報了仇。她搞不清這個混亂的世界的是是非非,只能哭。百里冬找到邯鄲,被翻山越嶺和心力交瘁折磨得像野人一樣,他找遍大街小巷,認出了那個哭都哭不出聲來的小叫花子,於是把她帶回了家。又過了兩個月,她嗓子里的東西消了,認了義父。又過了一年,容氏嫁給了百里冬,從她的奶媽變成了她的養母。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