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隱身糖漿(1)
那年秋天發生的最後一件大事,是牛兒哥從木材庫里拖出了兩口大鐵箱,它們沉得像兩箱金子,其實裡面裝滿了圍棋子,每一顆都有鵝蛋那麼大。百里桑看見這東西,眼睛亮了,他寫的巫師是個圍棋高手,他自己,在幻想中也是未來的國手,於是他抱起一堆白子等牛兒哥把棋盤端出來。孩子們圍了過來,他們大都不認識圍棋,只覺得有人正從陳年箱子里掏寶貝。孔雀籠附近也是沸沸揚揚,心靈瘟疫過後歸來的人們正在圍觀打一口井是怎麼回事,愚公們的表情像挖個茅坑那麼輕鬆。一張大得駭人的木台從雞籠旁邊的廢物堆里擠了出來,朝百里桑走過來,孩子們跟在後面起鬨,乍一看,這張木台好像是自己走過來的,其實有一雙靴子在底下動。木台在鐵箱子旁邊停下,牛兒哥彎腰鑽出來,肩膀上趴著一條壁虎,嚇得如意尖叫了一聲。牛兒哥捉住壁虎,笑呵呵地把它放在檯面上,一眨眼,它溜了,積滿灰塵的檯面上留下了一條黑線。斑駁的樹影在灰白色的檯面上晃蕩,金風拂來,紅葉紛飛,大家的心情別提有多好了。鶯夫人拿著笤帚、抹布過來了,她以為孩子們要在這張木台上吃午飯,便義不容辭地來打掃它、把台邊的黑木耳刮掉、把蜈蚣和蠍子趕走。她里裡外外掃乾淨、擦乾淨,檯面上出現了方格子,原來,這是一個巨大的棋盤,十歲的如意舉起胳膊橫躺在上面還佔不滿。百里桑把如意轟走,繞著木台跑了一圈,把兩砣白子砸在對角星位,然後坐在台沿上等著不管什麼人來跟他叫板。對黑棋的爭奪開始了,不知多少砣黑石頭同時出現在棋盤上,也不知是誰的手把它們扔進去的。如意蜜糖似的聲音粘在田鳶耳朵上:「你也會下圍棋呀?」田鳶說:「早先我跟我媽經常下棋解悶。」一片吵嚷聲中還能聽見牛兒哥的抱怨:「哎,我抬出來的,你們怎麼跟我爭……」百里冬一過來,孩子們就不爭了,都盯著那張老狒狒臉,還好,鬍子下面是笑容,他眉頭上的皺紋不見了,眼角和顴骨上又冒出一些親善的皺紋,他面對膿包蛋小兒子很久沒有這麼慈眉善目了,他也有棋癮,這副駭人的棋具當初是他用來研究兵法的。但是他下不過兒子,拍爛了一砣黑子也沒用。他下得飛快,兒子剛舉起白子,他就把黑子拍下去,也不管白子是不是落在預料中的地方。按說他沒有那麼大的力氣拍爛像鵝蛋那麼大的石頭,但他並不是用力氣、而是用專橫把它拍爛的。他走以後田鳶迫不及待地跳上檯面,用腳把棋子掃開,和百里桑重新開局。牛兒哥只好飽含著期待觀戰,等著下一局輪到他。百里桑真的像他寫的巫師一樣厲害,過不了多久,田鳶的一條大龍沒救了。百里桑勸他認輸,他死要面子硬撐著,腦門都濕了。弄玉和田雨過來時,田鳶還在憋,他都站在木台上了,好像高高地往下看,才不會看昏頭,他耷拉著胳膊、耷拉著腦袋、耷拉著下嘴唇,口水都快掉下來了,弄玉笑著喊:「苦瓜瓤子,誰把你吊起來的?」田鳶不理她。百里桑敲著棋子問弄玉:「你說我讓他几子合適?」弄玉拾起一砣黑子在棋盤上晃:「走不走?不走我替你走。」看熱鬧的孩子們也舉起棋子起鬨,田鳶蹲下來扒拉她的手,求她別鬧,她指著那條大龍、那一塊一塊的死子,對著他的耳朵眼說:「瞧你那點積蓄,都讓人榨乾了!」田鳶閉著眼睛喊:「瘋丫頭!還不趕緊回家去,照鏡子抹鉛粉耳朵上穿窟窿幹什麼不好,非要摻和男孩子的事!」弄玉說:「誰照鏡子誰臭美?大夥都知道!」百里桑唰地伸出三根細手指頭,對田鳶說:「再來一盤,讓你三子!」田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牛兒哥打圓場說:「下完,下完。」他眼巴巴地盼著田鳶體體面面地結束這局臭棋,好讓自己上。如意走過來說那井有三人深了,三個愚公搭人梯讓上面的愚公上去,他的頭也夠不著井口,再這麼挖下去,也不知要搭多高的人梯才夠,會不會有人被踩斷。一直不吭聲的田雨,突然拉了拉他哥的褲腳,指了指棋盤上的一個點。誰也沒想到這個點,田雨一指出來,大家一下子明白了:那條大龍根本就沒死。大孩子們不鬧了,小孩子們去吃午飯。弄玉瞅瞅田雨,瞅瞅棋盤,看著這個神定氣閑的小孩的目光牽著他哥哥的手行棋,經過一連串複雜的變化把那片黑子走成了劫活,而且打贏了那個劫。這一來,百里桑輸了,他要田雨跟他來,他不想吃飯了,也不讓田雨吃飯。田雨的棋走得滴水不漏,但是特別慢,關鍵時候一頓飯工夫才落一個子。百里桑不停地敲棋子,但是田雨專心起來,什麼也聽不見。牛兒哥長嘆一聲離開了,他知道今天輪不到自己玩了,該幹嘛幹嘛去。天黑以前他又回來了,他準備把木台和箱子扛回去。百里桑正在數子,他知道自己輸得不少,仍然數了兩遍。最後他歪著腦袋問田雨:「你看過棋譜?」「什麼叫棋譜?」田雨茫然地問。百里冬派人進城買了幾副像樣的圍棋,分給孩子們幾副。比鵝蛋還大的棋又回到了木材庫,成了壁虎的消遣。田雨迷上了這種不用說話就可以玩一整天的遊戲,而且發現它最大的好處是一個人玩也可以解悶——他常常食指和中指切磋。百里桑天天找他報仇,還是常常輸給他。百里桑無論如何不服氣:為什麼我讀了那麼多棋譜,還輸給一個沒讀過棋譜的小孩?他開始重新考慮自己在圍棋上的天賦了。但是有一天他發覺自己的鐵桶陣里莫名其妙地少了一粒關鍵的子,田雨的棋沖了出來,又懷疑田雨在作弊。其實田雨老毛病犯了——無意中讓小東西消失,他只是盯著那粒重要的棋子看了又看,它就沒了。他的兩隻棋盒越來越空,那些失蹤的棋子,揭開地席都找不著。鶯夫人重新數了一遍金豆子,唯恐田雨的毛病發展到憑想像就能讓東西消失的程度。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