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隱身糖漿(2)
弄玉接替百里桑編起了故事,她把被養母沒收的那本壞書里的人物寫到蓬萊國中,讓王子戰勝門第觀念立採桑女為妃。順理成章地,蓬萊國有了一個國王,她覺得故事就得這麼編,註定要圓滿的事情總得有種阻力,就像傳說中的少年去尋寶,總要遇到守護寶物的妖魔。田雨到這兒找書看,發現了幾片散落的簡櫝,上面儘是些奇怪的句子:「東六北三東三北六……」弄玉說這是棋譜,田雨就把它拿回屋裡,一手手擺在棋盤上。他茅塞頓開。鶯夫人晚上聽見他說夢話也是「東三北六」的。早晨,他會頂著被窩撲向棋盤,把夢裡見到的變化擺出來。心靈瘟疫過後,大家各做各的夢,弄玉在夢中見她的王子,百里桑在夢中濕一片褲衩,田鳶在夢中回丞相府,鶯夫人在夢中把孩子還給小木匠——如果她睡得著……但是田雨在夢中成為一粒棋子。他把那一段棋譜吃透以後又要新的,弄玉屋裡沒有了,百里桑又不肯借。於是,弄玉把他領到了城堡南邊幾乎從來不開門的那間屋子裡,前年百里冬和麵條曾經拿著烏龜殼進去請教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那是苦悶的隱身術作坊,也是書庫。一盞昏黃的庭燎勉強照著屋子裡的一排排木架,從門縫透進來的雪地的冷光也比它強。田雨適應這裡的光線后,看見架子上塞滿了簡櫝和帛書。牆腳還有一扇小門,他們手拉手走進去,進入一個更加不見天日的小套間。有人佝僂著身子伏在案上,對著一盞孤燈鼓搗一團東西,他身邊有個小梯子,搭在緊閉的天窗上。田雨感覺有些地方不對勁——這人的腦袋大得出奇而且在燈光下黃得邪乎,眼睛是兩個黑窟窿,臉上沒有鼻子。又過了一會兒,田雨辨認出那是罩在他頭上的一個綳著黃絹的架子,不是他的真面目。弄玉牽著他的手走到那人背後,燈光透過那團黃絹,使田雨戰慄:他看見了兩個頭,它們的剪影一大一小,後腦勺頂著後腦勺,大頭長著山羊鬍子,小頭比成年人的拳頭略大一點,像一小截藕似的生在他的後頸上,從側面看,小頭的鯉魚嘴一張一合,不知是在喘氣還是在說悄悄話。弄玉管這個怪物叫「雙頭人」,她和雙頭人說話時,黃絹籠子里像開水冒泡似的咕嚕著,伴著蚊子叫的雜音,仔細聽是大頭小頭在搶著說話。田雨勉強能聽懂大頭的意思:有一個偉大的試驗就要成功了。雙頭人舉起手裡的東西——一隻白紗籠,他頭上的黃絹架子也跟著揚起來。大頭深情地凝視著白紗籠,山羊鬍子動情地哆嗦著,小頭也左右搖擺,努力想轉過來看清傑作,但是大頭不給它讓道。大頭說:「這東西會飛。」小頭搖搖晃晃、哼哼唧唧,田雨對聽不見的聲音特別感興趣,就鼓起勇氣問雙頭人:「它在說什麼?」大頭回答道:「它說——真了不起啊。沒辦法,它一天到晚打攪我。」聽見這話,小頭傷心地哭了,哭聲細若遊絲不惹人討厭,田雨知道了:小頭是個人來瘋,是三歲半的孩子。雙頭人手裡的紗籠,是極纖細的竹絲撐起來的,裡面掛著一團狐狸毛。雙頭人把它放在庭燎的火焰上,狐狸毛就燃燒起來,火焰充滿了籠子,奇怪的是紗面並不燃燒。他鬆開手,籠子就飄到屋頂,火焰熄滅后籠子又緩緩飄落,剛好經過小頭面前。小頭樂了,細聲細語讚美道:「好棒啊。」大頭說:「這是金液泡過的絹,水火不侵。火是永遠上升的,只要物質中容納了足夠的火,就能飛升。」「你能讓人飛起來嗎?」田雨問。「暫時還不能。不過人們可以坐大一點的火籠子升上天。它可以用來攻城。」「如果匈奴人發明了這種東西,我們的城堡是不是就守不住了?」弄玉問。「他們不會發明的。因為他們對火的了解還太少。」弄玉讓雙頭人找一套棋經,雙頭人來到書庫里,準確無誤地從十六排木架中找到了它,他不是憑眼睛,而是深海魚的知覺找書的。在那個難以忘懷的下午,雙頭人還提到了隱身術,那是他夢寐以求的法術,從受人恥笑的童年到深居簡出的七十二歲高齡,他畢生都致力於隱身術的研究卻不得要領。查閱了很多古書才使他明白:一個人要想隱身就得先學會在陽光下隱藏自己的影子。「這是比飛行還要偉大的事業,」老人說:「一旦成功,士兵在戰場上就可以來無影、去無蹤。」一年來他天天在閣樓上修鍊,關注影子的深淺,他期待影子的消失到了心無旁鶩的地步,而它確實在慢慢地變淺,當他終於看不見影子時放眼一看,周圍正在下大雪,原來影子並沒有消失,而是根本就沒出來。雙頭人與影子殊死搏鬥之際,愚公們與大地的較量也是如火如荼,下雪天他們也沒停過。他們刨出黃土、砸爛石頭、切斷樹根、鍬開凍土,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獄里。土質越來越硬,越來越古怪,大雪紛飛的一天,鐵鍬碰到了一團硬邦邦的死疙瘩,敲起來咚咚響。底下的人不停地敲,喊道:「聽!聽!這是他娘的什麼玩意?再送兩隻火把下來!」這東西聽起來不像石頭,他們就沒砸。經過兩個白天、一個晚上仔細耐心的挖掘,他們起出一口大缸。為了把這口缸吊出來,轆轤上的繩子只好換成鐵鏈。他們鏟掉厚實的黃泥、拍死千年的白色蜈蚣、揭開沉甸甸的瓦蓋,被一股混著辣味的奇臭熏得四散飛奔。等缸里不冒煙,人們再次聚攏來,看見一具骷髏像蝦米那樣窩在裡面,頭顱夾在兩根腿骨之間,骨頭上有蜂窩狀的小孔,肋骨下面散落著一些黑色碎片,他們掏出來看,有人說像前年麵條帶回來的烏龜殼,上面刻著的鳥頭文也眼熟。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