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隱身糖漿(3)
老愚公認得這是幾千年前的瓮棺葬,他說那時候貧民的屍體都是直接掛在大樹上讓兀鷲的肚子來安葬的,他說那時候只有貴族家裡才有瓦缸,也才置辦得起瓮棺葬,所以地底下肯定有奇珍異寶,他說那時候的藍田玉用來鋪地磚也鋪墓道,金子用來做碗筷,正是由於金子、玉石都被古人埋在地底下了,今天的人們才那麼稀罕它們。群情激昂,又往下挖了三尺深,結果除了一些帶灰斑紋的貝殼和碎瓦片,什麼也沒找到。找水變成了挖寶,寶又沒挖著,愚公們一下子蔫了。這口井成了填不滿的爛洞,從裡面刨出的泥土積成小山,要把孔雀的門堵死了。他們正準備以挖井的耐心把土填回去,百里冬提醒道:「既然有個洞,就用上好了,可以裝兵器。」於是地洞被填到兩丈深,擴展成梯形,築上階梯,鋪上石頭,成了兵器庫。洞口做了一個很隱蔽的蓋子。之後有一年,雲中郡守接到這個城堡私藏兵器的舉報,帶兵來挨家挨戶搜查,僅僅找到十幾把鐵劍,沒發現地洞。雙頭人把龜甲碎片拼起來,認了一個月,然後把它分成四個部分:一、敘述墓主生平。此人是一千五百年前夏朝孔甲王的巫師,家鄉在此地,當時黃河邊有大象、犀牛、竹子,孔甲亡國后他便回鄉隱居。二、關於祭祀、禮儀、星相、曆法、樂律的知識。三、對墓主經歷的歷史事件的記載。四、方術秘笈,包括蠱術、咒術、點金術、長生術、求雨術、止雨術、降雷術、避雷術、開山術、渡水術、透壁術、神行術、飛行術、定身術、夜視術、隱身術等方面的智慧結晶,隨便哪一種都夠一個人琢磨一輩子的。雙頭人對古人的博大精深佩服得五體投地,同時著手配製隱身糖漿。這期間弄玉來過,她問雙頭人:「古時候的藍田玉用來鋪地磚嗎?」雙頭人心不在焉:「誰說的?」弄玉說:「愚公。」雙頭人說:「胡扯。」田雨成了雙頭人的常客。這個安安靜靜的孩子很討老人喜歡,開春以後,雙頭人便差他去採集屋裡沒有儲存的隱身術原料——什麼粘著露水的柳枝啦、白鶴的羽毛啦、蘭花的根之類,有些東西鬼才知道哪有,田雨也順便幫容氏摘幾筐野桃花回來。在這大好春光里,雙頭人熬出了一罐深紅褐色的濃汁,裡面有他自己的頭髮和腳趾甲的溶解物,照孔甲王巫師的鳥頭文的敘述,到這一步,只剩一件事可做了:喝下去。喝了,大頭小頭就可以暢遊在人間了。面臨這繼往開來的時刻,雙頭人反而戰戰兢兢,不敢輕易把這罐與其說是隱身糖漿倒不如說更像化骨水的東西吞下去。田雨只覺得柳葉上的露水全是自己的功勞,於是他也要一份,雙頭人揚起那團黃絹,嗡聲嗡氣地說:「可以。不過要放進你自己的東西。」田雨相信,隱身糖漿不會比要飯時喝的泔水難喝。他找出一個小瓦罐,倒了一小半糖漿,又找了一把小刀,把自己的頭髮和腳趾甲削下來,扔進濃汁,它們轉眼間就化了。他皺著眉頭灌了一口,味道不像想像的那麼壞,除了微微的尿味,主要是甜味。他把剩下的全都喝了,抬頭問雙頭人:「我還在嗎?」雙頭人提醒他:「念咒語。」田雨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又一遍,過了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他翻來覆去地問:「我還在嗎?」難以形容雙頭人的絕望。他看見的田雨與剛才、昨天、前天、大前天……的田雨一樣不透明,既沒有成仙之前的飄飄然,也沒有下毒之後的猙獰相。雙頭人捏了捏田雨的胳膊,他的細骨頭也是硬邦邦的。藥方沒錯,咒語沒錯,田雨也誠心可嘉,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事實證明這是一罐涮鍋水。雙頭人盛怒之下,把瓦罐摔了個稀巴爛。田雨懷著一肚子鬼東西跟百里桑下了一盤棋,小輸。晚上他一挨枕頭就睡著了,做了一個很爽的夢——他貼著城堡的屋檐飛呀飛,飛到屋頂,飽覽夜幕下的原野,受原野的誘惑,他飛出城堡,來到陰山上,追趕夜奔的狐狸,從隨風搖擺的柳枝上舔露水,心裡萬分舒坦。天亮后他浮在粉紅的桃花雲上滑行,飄過芨芨草正在蔓延的草甸,聞到沙蓬糊糊的香味。他回到城堡里,看見百里桑在踢蹴鞠,就說:「喂,我回來了。」百里桑沒理他。他覺得大白天在空中飛有點傲慢,就謙虛地下地走。碰見田鳶他又主動打了招呼,田鳶急著往廁所跑,沒理他。鶯夫人站在家門口,也不理他,他從她身上毫無阻力地穿了過去,看見另一個田雨在床上酣睡。一道來自靈魂內部的閃電震得他失去了知覺。醒來時他看見房梁。早晨碰見百里桑他問:「你今天早晨踢球了嗎?」百里桑說:「你怎麼知道?」看見田鳶牽馬過來,他問:「百里桑踢球的時候,你在往廁所跑嗎?」田鳶說:「那可不?」他回家問鶯夫人:「我哥早晨上廁所的時候,您在門口站著是嗎?」鶯夫人納悶:「你沒睡著?」田雨明白了,早晨看見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他知道隱身糖漿顯奇效了,但他並不開心。飛起來那玩意到底是什麼?是隱身的自己嗎?為什麼床上又有另一個自己?想來想去,他覺得放出去的是他的靈魂。他聽說只有死人的靈魂才能脫離軀體,這麼看來,萬惡的糖漿把他毒死了一陣子,後來不知怎麼又活過來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