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隱身糖漿(5)

第五章 隱身糖漿(5)

田雨的翅膀被一隻鐵鉗般大手揪牢,眼看明晃晃的菜刀向自己的喉嚨逼過來,害怕得不得了。雖說殺了雞他就又一次解脫了,可這玩意兒會疼的啊!他拚命喊叫,那個殺雞的僕人心狠手辣,割開雞脖子,就在這時,殺雞人聽懂了公雞最後一聲慘叫:「是我!」雞說人話的事情迅速傳開,鶯夫人揪住殺雞匠問:「它說什麼?」殺雞匠戰戰兢兢地回答:「它說:『是我!是我!』」鶯夫人一聽就知道是田雨,竟要跟殺雞匠拚命,大家七手八腳把她拉開,勸她:「雞臨死前就是這麼叫的,別信那傢伙胡扯。」殺雞匠暗想:「我聽得真切,最後那一聲,分明是人話,不是雞叫。」但他沒敢說出口。鶯夫人堅信:公子的小魂正忙著投胎,剛離開這隻公雞,不定會鑽到哪只雞肚子里,或者找六畜也未可知。她以親生母親般的執著,替若姜的在天之靈守著雞籠子,沒日沒夜從每一隻雞身上尋找異象,捎帶注意鴨子、鵝、孔雀、牛、羊、馬的動靜。城堡的夜空中飄蕩著令人心碎的招魂曲:「魂兮歸來!勿留異鄉!魂兮歸來!與娘同歸!」百里冬和容氏大為震驚,向旁人打聽,方知田鳶的弟弟丟了魂、公雞臨死說人話。他們趕來查看田雨的病狀。見一屋子人,「不死草」正掰開田雨的牙,往裡灌催吐的葯。弄玉說:「都灌第五次了,什麼也沒吐出來。」萬般無奈之下,百里冬請來了雙頭人。此人戴著黃絹躑躅而來,嚇得滿屋人退後三步,田鳶不勝驚訝:「我來城堡里快三年了,竟不知還有這麼個人!」弄玉把老人攙扶到病床前。雙頭人透過黃絹籠子一看是田雨,長嘆一聲:「作孽呀!」小頭小聲埋怨他:「瞧你熬那點**湯。」旁人沒聽見。雙頭人號完田雨的脈,又回去抓了一把誰也沒見過的陳年藥草,讓「不死草」點燃來熏田雨,這麼折騰了一宿,田雨還是沒醒過來。鶯夫人發現了異常情況——有一隻母雞整天趴在草堆里咕噥,死活不肯把地方讓給別的雞,一看就知道在孵蛋,她懷疑田雨投胎到雞蛋里去了。上午,她迫不及待地掀開母雞的屁股看,果然有一隻蛋。她下定決心等到小雞孵出來那一天,中午田鳶送飯來,她也沒動一筷子,她穩穩噹噹地、滿懷希望地坐在雞籠前,弄得整個城堡的人為之動容,沒人練劍也沒人玩耍。那隻雞剛跳出來吃東西,她又鑽進雞籠子。蛋沒有了。她在裡面團團轉,弄得母雞們很不高興,那隻孵蛋雞還聳起毛來啄她。她剛出去,母雞又跳進草堆。第二天早晨它下了一顆新蛋,下午蛋又消失了。這事反覆幾次之後,鶯夫人那瀕臨崩潰的腦子裡產生了一個有條有理的想法:「這隻母雞坐在雞蛋上,雞蛋就丟了;田雨碰過的東西,也會莫名其妙地丟。這說明什麼?——這隻雞,它才是我的田雨!!!」她發誓一輩子不離開這隻母雞。人們紛紛替她想辦法:「把這隻雞帶走吧。」「把這隻雞殺了吧,把血滴在田雨腦門上。」……她既沒有力氣離開這裡,也不忍心殺雞。找過孔雀的麵條眼尖,看見母雞在草堆里亂扭,就說:「那隻雞不太對勁。」大家問:「快說,怎麼不對勁?」麵條二話不說,鑽進雞籠子看,過一會,他出來宣布:「它在吃自己的蛋!連蛋殼都吃下去了!」這件事無情地證明母雞不是田雨。那麼田雨在哪兒呢?那幾天,他曾變成風,刮過剛剛發綠的柳樹枝條,力圖發出人聲,但極其微弱;曾變成塵土撒在鶯夫人眼睛里使她清醒,卻被她的淚水沖了出來;他曾進入一窩螞蟻的集體靈魂並誘使它們在大樹根底下排列成「我是田雨」四個字,偏偏這地方人跡罕至;也曾進入一粒米,等待鶯夫人吃下去,在她肚子里重新孕育並出生,讓她變成自己真正的母親,可惜她不動筷子。總而言之他想盡辦法提醒大家,都無濟於事。後來他乾脆聽天由命了。對他自己來說,脫離肉身的感覺是很好的,在冥冥黑暗中,他來了,周圍的一切因他而耀眼,這時他變成了火,心中蕩漾著豪情。他被人舉著,在半空中移動。雞舍的木欄被它照亮,空地上坐著一個痴心不改的娘,口中念念有詞,發出找不到田雨就去找若姜的毒誓;而若姜的催眠曲隨著夜風飄來,伴著木鳶時代的種種囈語;這團火無可奈何地笑著,繼續移動,把抖動的光芒投射在黃土牆和窗戶上,那裡還懸挂著去年端午節的一縷乾枯的艾草;它照亮門檻,聽見容氏悲天憫人的嘆息;繞過床帳,在招魂草熏煙的繚繞中,目睹一具被人遺忘的軀體,母雞或雞蛋已經取代了它存在的意義。他也曾變成記時的沙漏,體驗身不由己隨時間耗盡的恐慌,以十一歲少年不可能擁有的智慧,理解了生命的短促。在魂游期間,他既是田雨又不是田雨,即是今天也是將來。這種感覺在他清醒后變得模模糊糊難以描述。當他呻吟一聲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想到今年夏天他就滿十二歲了。這場風波過後,一道陳舊的戶籍證明交到了鶯夫人手中,說明田雨是按照建國之初的徙民實邊令強行遷往邊疆的移民,作為離鄉背景的補償,朝廷免除這批人四年的徭役。鶯夫人掐指一算,田雨從十七歲到二十一歲可以無憂無慮地讀書認字,二十一歲之後,這位血統純正的公侯之子,也許會到城牆上搬石頭,也許不會。田雨懷念魂游中那支照亮一切的火炬,他隱隱約約覺得書中有,就比以前更勤地往書庫跑。從此以後苦悶的隱身術作坊敞開了大門,百里桑也時不時進來找本詩集。雙頭人閂上小套間的門,接著搞隱身術,兩個頭一同栽入書簡、甲骨、藥草、隱語的迷宮。小頭不停地冷嘲熱諷,大頭忽然明白:不搞出個切頭術來,隱身術就沒指望。田雨在外屋翻來翻去,翻出一些類似《山海經》的奇書和一些方術書籍,都看不進去。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書,就重新研究棋經。魂游以後他那丟東西的毛病忽然好了,連棋子也不再失蹤。他的棋藝突飛猛進,有一天他和百里桑約定,贏一盤多讓一子,結果讓到四子,還是贏了百里桑。牛兒哥跟田雨下棋,索性抓起一把黑子,數也不數,問:「這麼多夠嗎?」然後把它們撒到棋盤上作為自己的開局。百里桑終於承認有人在圍棋上的天賦超過了自己,一旦如此,他就鄙棄了圍棋。他還有詩歌。他不像夢遺前那樣穴居了,他觀察周圍日新月異的生活,聽人們講述歷歷在目的往事、透露深信不疑的夢想。他寫隱身糖漿經久不散的苦味和雙頭人的苦心孤詣,寫武士們迎著朝霞走進空中的競技場、陶醉於木劍下面的虛擬的勝利,寫總能預見大好前途的愚公們,他們從黃河南岸揀來一塊黃里透紅的石頭,就勸他爹在那兒開個鐵礦,還有沉浸在回憶中的鶯夫人,她冷不防會說出一些貌似平凡實際上很抒情的話,百里桑用其中的一些做了詩歌的標題,比如「那年冬天,我拖著他走了五十里雪地」。他也許並不是城堡里第一位詩人,如意小時候喜歡哼童謠。當他激情四射地站在食案上朗誦時,不管大家為之動容、無動於衷還是冷嘲熱諷他都樂此不彼,因為在這番鬧哄哄的光景里不出個把詩人是說不過去的。  [返]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十二年寫一本書:隱身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耽美同人 十二年寫一本書:隱身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 隱身糖漿(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