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隱身糖漿(6)
田雨還在找書,重重疊疊的卷冊好像永遠也翻不完,好書沒出來,他倒養成了站在書架前就想大便的毛病,弄玉大笑著告訴他:這是成為真正的文人的跡象。他衝鋒上了一趟廁所,回來繼續找,不知不覺又找了半年。一個北風呼嘯的晚上,城堡里騷動起來,他也渾然不知。書庫的門被人撞開,他才抬起頭來。他看見一個人裹在龍蝦似的殼子里,頭上戴著閃閃發光的銅盔,頭上插一根雉雞毛。「打擾了,」那個人和藹但威嚴地說,「奉雲中郡守之命,搜查民間兵器。」軍官一揮手,進來一隊士兵,在書架前後謹慎地摸索著。田雨出門,看見滿場院的官兵,火把通明,長戟黑影林立,旌旗在狂風中獵獵作響,場院北邊,幾匹鐵騎圍著一個白色人影團團轉,田雨走近前去,看見被圍住的人是穿睡袍的百里冬,騎在馬上的都是身披黑鎧甲的軍官。一位軍官舉著城堡里的木劍喝問:「就這些東西嗎?鐵的呢?」百里冬的聲音更大:「沒有!」另一位軍官說:「搜出來可是黥為城旦之罪!」說著說著,在易水打過仗的門客被士兵揪了出來,士兵們舉著他的鐵劍向軍官報告,軍官便下馬將百里冬推進了屋。容氏提著個大包袱跟了進去。軍官們出來以後宣布繼續搜,有私藏兵器的就帶走。當兵的挨家挨戶搜查,卻沒有人注意井口。他們搜出十幾把鐵劍、幾張弓和不知多少枝箭,帶走十幾個門客。過兩天這些門客又回來了。鶯夫人悄悄告訴田鳶、田雨:「帶人來的是新上任的郡守,那個嚷嚷著『黥為城旦』的軍官是郡尉,跟老爺原有交情。容夫人送了二百斤黃金,才把事擺平。」田雨又鑽進了書庫。他隨手掏出一卷書,看見某人把敵人的頭蓋骨塗上油漆當尿壺使,被深深地吸引了,這時他才明白:死而復生的他,想看看人類的真實故事。看下去,他認識了一個刺客,此人為已經變成尿壺的舊主報仇,不惜毀容、吞炭,蹲在廁所里謀殺仇人,但他沒有成功。刺客名叫豫讓,他要殺的人是趙襄子,是一個國王,頭蓋骨變成尿壺的人是智伯。這是一個歷史故事。田雨想弄明白他們之間何以產生如此深仇大恨,便從頭開始看。他弄明白了:智伯和趙襄子原來都是幾百年前的晉國的大夫,大夫這個官,比國王小,但已經威風得不把國王放在眼裡了。像這樣的人物,當時在晉國總共有四個。趙襄子何以那麼恨智伯呢?因為智伯以前瞧不起他,老是欺負他,比如把酒倒在他頭上。開始,田雨覺得智伯這人挺不是東西的,幹嘛欺負老實人呢?往後看,他卻漸漸理解了智伯——原來智伯想當國王,要給其它人下馬威,趙襄子最不買他的帳,他就專門跟趙襄子找茬。趙襄子並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也想當國王,只不過藏著野心不說。後來智伯先動手,殺了晉國的國王,又扶持一個跟他不相干的糊塗蛋當了國王。田雨納悶的是智伯既然已經殺了國王,為什麼自己不去當?後來他明白了:周圍還有三個跟他平起平坐的大夫呢,不把他們幹掉,他是坐不穩當的。於是他就興緻勃勃地往下看。智伯終於發威了,把趙襄子圍在晉陽城裡,要用水淹他了。這時簡櫝漏掉了一截。田雨滿心希望淹死趙襄子,成全智伯的偉業,可惜他已經預知了結果——智伯的頭蓋骨變成了趙襄子的尿壺。旁邊的簡櫝寫趙襄子當國王以後的故事,他跳過去。後面還有很多很多卷書、很長很長的故事,這一柜子簡櫝都是講述幾百年戰國歷史的。就這樣,田雨忘了吃飯,忘了下棋,忘了小套間里那個忙於屠殺小頭的雙頭人,鬼迷心竅地活在了歷史中。田雨把簡櫝拿到弄玉面前,張口就問:「國君們有腦子嗎?」弄玉笑著說:「這話從何說起?你看什麼書呢?」瞟了瞟田雨的書,她又說:「這是野史,你應該學點正史才對。」田雨說:「我問國君們為什麼那麼傻。」弄玉說:「有聰明人替他們操心唄。」那段時間田雨正琢磨說客們的事。他看見有一種人不種田不經商不練武,憑一張嘴巴影響著歷史的進程。每當有一個昏君要干昏事,就有個文人跳出來搖唇鼓舌,把一些看起來是那麼簡單的道理講給國君聽,哄得他服服貼貼。仔細琢磨,其實這樣說也行,那樣說也行。他們隨便拿出一套說辭,就牽著唯唯諾諾的國王走,在戰國的土地上導演鬧劇,殺人如麻,讓自己飛黃騰達。商鞅有什麼本事呢?他會使用武器嗎?可他規定衝鋒陷陣的人斬幾顆頭顱能晉爵一級;他自己斬過一顆頭顱嗎?可他一戴頭盔就是將軍;他給老百姓發身份證,自己卻沒有。考慮到商鞅沒有身份證,田雨預感到他要出事,後來果真出事了。說客們的表演到蘇秦身上可謂登峰造極。他輪流給六個國王灌**湯,結果掛上了六國的相印。田雨覺得國王們能聽信他的鬼話實在是不可思議。他對燕文侯說:趕緊跟趙國結盟吧,趙國緊挨著燕國,他們邁邁腿就能打過來;那他為什麼不說:跟秦國好吧,秦國最強大,你們倆合起來可以夾擊趙國?就憑類似的花言巧語,此人弄到幾百輛漂亮的車、上千斤黃金、上百對白玉、無數匹綢緞。在田雨的記憶中,這些好東西是模模糊糊的,他離開丞相府時年僅八歲,心中只有關於血統的籠統概念,還是被乞討的遭遇襯托出來的。蘇秦衣錦還鄉,那個擠兌過他的嫂嫂跪在地上連頭不敢抬,田雨替他感到痛快。他一度迷上蘇秦,但是他對強大的男人的興趣像他哥哥當年對成年女人的興趣那樣多變。很快他又迷上了張儀。這傢伙,油嘴滑舌、八面玲瓏、臭不要臉比蘇秦有過之而無不及,挺討人喜歡的。在外交中,他說話可以不算數,又不會輸,耍起賴來裝傻充楞,在田雨看來也無可非議。他跟楚國耍賴,把口口聲聲答應的六百里土地變成六里,這種事,在整套書里只有張儀做得出來,更妙的是,他這麼不要臉,楚國的討伐軍還是被他帶領的秦軍打得灰頭土臉。就這樣,他居然還有臉、有膽進楚國,大家都以為他死定了,結果他順著楚王的毛捋,又把楚王哄順溜了。說他是外交官,他倒像個間諜。只要書中出現張儀的名字,他就眼睛一亮、心中一喜,實際上他把自己當成了張儀。有一個潛在的動機他還沒意識到:張儀所效忠的國家與他所在的國家是同一個,他也不知道:今天的帝國已沒有什麼對手需要靠說客來擺弄了。十四歲的田雨捧著一卷寫滿字的木頭,小魂又丟了,現在它輪流附著在不同的說客身上,跟著他們擺脫貧賤的少年時代、飛黃騰達、讓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都「前倨而後恭」。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