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霧(1)

第六章 紅霧(1)

碎米薺開小白花的時節,一個臉像煎肉一樣的老叫化子來了。「不死草」正在給一個閃了腰的武士敷藥,老叫化子上來捏了捏,那個武士馬上覺得自己換了個腰。人們問他的來歷,他說:「我給鄂爾多斯高原上的林胡人當了十一年巫醫。」他臉上重重疊疊的烙印,是林胡人為了幫助他牢記「任何奴隸都逃不出鄂爾多斯高原」而留下的記號。十一年中他跑了十五次,臉都被烙鐵燙扁了,鼻孔成了朝前開的兩個紅窟窿,半邊嘴唇腫得像臘腸,半邊嘴唇沒有了,說話的時候有些聲音從鼻孔漏出來,呼哧呼哧地響。他說,烙鐵算是客氣的,因為他有特殊的才能,匈奴人才留了他一條命,那些做飯或喂馬的中國奴隸逃跑,男的被抓回去,就被馬拖成肉片,或者用羊腿那麼粗的釘子釘在樹上,女的,就往褲子里放一條蛇。「我跑不動了,他們倒把我放了,因為他們弄到了一個更好的。」「不死草」很高興有個同行陪他喝酒,他掏出在心靈瘟疫中記錄病情的一箱子木片來跟他切磋,老巫醫捂著鼻孔,用稍微清楚一些的聲音,向「不死草」、也向所有醫生的理智發起挑戰:誰說互相洞悉心靈是一種瘟疫呢,也許它恰恰是正常的;相反,依賴聲音而不通過心靈來交流才有可能是真正的瘟疫,由於它發作時間過長,我們錯把它當成了健康。「不死草」聽見這種謬論,連辯論的興趣都沒有。當他換上一件洗得發白的外套準備出診時,老巫醫辨認出「沒有不死草」這幾個字,呼嚕呼嚕地說:「不死草是有的!那是一種綠色、紫色交錯的雞冠花,產在昆崙山上,代替我留在鄂爾多斯高原上的那個人用過它。」聽見這些鬼話,「不死草」對他的醫學知識加倍地同情。後來老巫醫用勤快博得了「不死草」的好感——凡是上山採藥、進城跑腿的事,他都包了。半道上,他用善行為十一年為虎作倀的日子贖罪。他只是推拿,所以隨時隨地可以開診所。許多柱拐棍的人、長年累月這兒疼那兒疼的人、扶在門框上等死的人被他救了。這個怪才,用喝杯水的工夫就可以把人弄好。雲中出了個醜八怪神醫的事很快就傳開了。弄玉陷入了有生以來最漫長的失語期,早在一年前田雨問她國君們為什麼那麼傻的時候她就啞了。百里冬重金請來的名醫在她身邊轉來轉去,使她分不清哪些是葯哪些是羹,自從去年冬天她按照九原郡守從咸陽的御醫那兒求來的方子吃了一些無用、無害又無辜的葯以後,連耳朵也聾了。在餐廳里,人們的笑容、一張一合的嘴離她很近,聲音離她很遠,越來越遠,直到她連自己的咀嚼聲也聽不見。她好像在往水裡沉,越沉越深,沉到了死寂無聲的世界里。她眼睜睜看著競技場上馬蹄掀起黃塵、兵刃碰出火星,只覺得是一些影子在互相碰撞,心靈瘟疫期間在別人心裡看見的就是這樣的無聲皮影,那些遐想和回憶就是這樣。在適應無聲的生活以前,縈繞在她身邊的似乎不是此時、此刻的真實圖景,而是白日夢和回憶。她心灰意冷地躺在被窩裡,相信前十年的間歇性失語症其實是終生聾啞的前兆。寫不下去的蓬萊國故事攤在枕頭邊,床頭多了一個拉鈴,用來叫僕人。田鳶一看見這冷冰冰的拉鈴就心酸地想起母親。他把飯放在案頭,發現她手背上有幾個黑斑,有的已經結成了痂,有的還是發紅的,顯然是用熏衣草燙的。田鳶捧著這隻手想,要讓她開心一點,只能祈禱心靈瘟疫再次來臨。這時候病急亂投醫的百里冬打起了新來的老巫醫的主意。容氏說:「一個治跌打損傷的醫生,讓他來治聾啞,不是瞎鬧騰嗎?」百里冬反問:「瞎什麼瞎?他能把眼睛也治瞎了?」老巫醫連聽也沒聽說過什麼間歇性失語症,但他又一次提起那個人,那個替他留在鄂爾多斯高原上的人:「一個燕國人,盧敖,林胡人買他,花的金子跟他一樣沉……」聽到這個名字,百里冬的眼睛燃起來了。三十多年前,把劍從他胸口拔出來、把他從死神手裡奪回來的醫生,就是盧敖的父親,那時候盧敖還是個頑童,沉到漩渦里都死不了的頑童。亡國后百里冬和他們失散了,近幾年又聽見了盧敖的消息,他應該有四十歲了,他不僅是神醫,而且,有人看見他在水上走,又有一種說法:他並不是在水上走,而是站在一條黃河大鯉魚的背上。百里冬找不到他,他沒有固定的住所,據說他睡在樹上,又據說他住在東海的島上,還有人說,天上有一條街,盧敖的家在那裡……現在好了,林胡人幫百里冬找到了他,不管他治不治得好弄玉的病,為了還他父親的情,百里冬也要把他贖出來。「小犢子,你出息了,值錢了是不是?像我那頭孔雀一樣,拉出的屎都是金子是不是?好!我就用比你還沉的金子來贖你!」鐵箱子又被牛兒哥從木材庫里拖了出來,這回,圍棋子被倒出來,四千兩黃金被裝了進去。但是派誰去呢?牛兒哥有以一當十之勇,卻不曾面對千軍萬馬,光頭是一名出色的武士,卻拙於言辭……想來想去,百里冬只相信自己。他快六十歲了,卻還像三十年前一樣沒人勸得住。弄玉躺在黑暗中,心靈的死水中湧來一股冰涼的暗流,把她驚醒了,她來到陽光下,看見一堆系著紅綢子的黑盒子擺在父母門前,那是一些散發著幽香、塗著黑漆的木盒,像祭祀的神器一般鏤刻著精緻的圖案,紅綢子上工工整整地寫著字:「丹砂」、「銅鏡」、「貂裘」……她想:「這是送給誰的呢?牛兒哥要納彩了嗎?」她看看容氏,容氏正在清點那堆東西,不理她,幾個僕人把新的盒子搬過來,也沒理她,他們臉上沒有絲毫的喜色,她也沒法問他們在想什麼。她感到自己與人們之間缺少的已經不止是聲音,漫長的睡眠彷彿把她變成了隱身人。她心慌得不得了,好像腳底下要生出一個無底洞把她吸進去了似的。她又看了看盒子,在她的奇異視野中,所有的盒子都放大、變形,大得能把人裝進去了,光溜溜的蓋子鼓了起來,圖騰刻在了側面,紅綢子化成了血水,她看見母親正在清點棺材。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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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寫一本書: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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