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霧(6)
他盼到了弄玉開口講話的一天。又猶豫了好些日子,他穿著目前最華麗的絲衣、掛著玉佩、戴著想像中的鹿皮禮帽、提著虛擬的大雁、頂著六月的好陽光來到了弄玉的閨房門口,像這樣的路他已經走了五遍,有四遍因為屋裡有人,或者她提起別的事,他的話沒敢說出口。現在那屋裡只有她一個人,她蹲在那兒津津有味地欣賞一隻小烏龜爬牆,那隻烏龜出生於心靈瘟疫時期,那時候連動物都發了瘋,孔雀和鵝夫人也生了六隻彩色的小鴨子。田鳶蹲在弄玉身邊,不知道說點什麼才能把她的注意力轉移過來,哪怕關於烏龜說點什麼也好啊。他倆蹲在那兒,讓人看見還以為是兩個小孩在捉螞蟻,其實這是田鳶的第一次求婚。田鳶對著弄玉的耳墜子,用盡捕老虎、偷鑰匙攢起來的勇氣,說:「嫁給我。」儘管他的語氣不像平時練得那麼坦然,儘管他的聲音有點顫,弄玉仍然聽出他不是開玩笑。她感到這事的嚴重性了,她不敢抬頭看他。「你說什麼?」她低聲問。「我要你嫁給我。」田鳶的聲音更小。頂住最初的衝擊以後,弄玉把烏龜輕輕放下,轉過頭來問:「為什麼?」「我想不出你還能嫁給誰。」弄玉立刻原諒了他的幼稚:他比我小一歲,而且從來不看那些動人的故事。她神定氣閑地問:「還為什麼?因為你救了盧敖嗎?」「不是。」「哎,說這些多不合適啊,我哥哥還沒成親。」她抓起烏龜走開,跨門檻時,又不放心地回頭瞅了瞅他,見他還蹲著,她覺得氣氛有點不好收拾了,於是她走回來,一手捏著烏龜,一手拉他,勸道:「別這樣,你不是還沒行過冠禮嗎?」在這緊要關頭,田鳶逐字逐句回憶剛才的話,又一次憎恨起自己的笨嘴,除了挽回不了的蠢話它什麼也不會說。他一把抓住弄玉伸過來的胳膊,爭分奪秒把剛才的話推翻,因為一旦走出這個屋子,話題就不能繼續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當然知道你可以嫁給很多人,不不,我也不是這個意思,你只會嫁給一個人,弄玉,等一等,聽我把話說完,這件事跟盧敖沒關係,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我在愛你,這是我剛剛知道的。雖然沒有行過冠禮,我也可以愛你。要行冠禮可以馬上行的,公侯之子在二十歲以前行冠禮並不奇怪。嗨,跟冠禮又有什麼關係。我們是青梅竹馬,我們都是孤兒……我是不是把你嚇著了?可是等你嫁給了別的人,我還怎麼敢愛你呢?對不起,我不是說你不能嫁給別人,你有權利嫁給任何人,也可以嫁給我……話音越來越微弱,好像竟不是通過自己的舌頭,而是通過一個替身來表達的,替身甚至就是那隻烏龜。田鳶無可奈何地忍受著替身的詞不達意,等著它說完一句、推翻一句,一邊說、一邊懇求別人忘記前一句話。弄玉想起雙頭人背後的那個小頭來了,她溫和地堵住了他的嘴:「這些事,我真的沒有想過,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行嗎?」回家以後,田鳶驚奇地發現,弄玉是什麼模樣,他想不起來了,弄玉的臉在他腦海里是一團粉紅的霧氣,與年深日久的母親的幽靈難以區分。談話沒有任何結果,她不給他鼓勵也不讓他絕望,既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現在她聽不見他心裡流暢的表白,他也不能再辨認她夢中的人是誰。心靈瘟疫啊心靈瘟疫,他又一次懷念起那段日子,哪怕在一場怵目驚心的夢之後和她用心語吵一架也比現在強啊。他只能胡思亂想:一個美麗如她的女孩,到底在想些什麼呢?她浸泡在春天的氣息里,喜滋滋地戴上杏花,她撫摸白楊樹的眼睛,與媽媽的靈魂對話,她捧著一本舊書,為別人的愛情流淚,她被善良的人們關注,報以同樣迷人的微笑,一生中有無數幸福的瞬間,心田裡流淌著靜謐的清泉。田鳶匍匐在陰山之巔,把頭埋在翠雀花叢中,捕捉她的芳香,同時為自己灼熱的呼吸而慚愧。他幻想弄玉趴在身邊,與他共享世外美景,背她飛上來的念頭一度使他激動萬分,轉而又擔心鳥類的習性加劇了他們的差異。這時田鳶仍然無法想像弄玉的面孔。那些焦慮無助的夢境就在這期間產生了。有一團深不可測的霧需要他穿越,不知是誰的意志強迫他這麼做,夢裡只覺得別無選擇,但又懷著凝固在蒼白之中的恐懼。一團鋪天蓋地的絲線需要解開,為找到線頭不得不耗盡畢生的精力……白天他要強打精神去餐廳吃飯,面對所有人裝得像小時候一樣沒心沒肺。弄玉好像忘了這件事,對田鳶還是那麼親近隨和,跟對別人沒什麼兩樣,趁著大家還沒動筷子,她把自己不喜歡吃的豬蹄扔到田鳶碗里、把田鳶不想吃的雞翅膀搶到自己碗里,跟以前一樣自然,她對誰都可以這樣,這時候她注意的是碗里的東西而不是那個人。田鳶看見她夾起一塊瘦得像木頭似的穿山甲肉準備扔出去,就向她要,這東西除了田鳶誰都懶得去啃,但她毫不遲疑地把肉扔到了地上,說:「算了,我嘗過一口。」那件事,她好好想過沒有,田鳶不知道,也沒有勇氣去追問。暗自揣測,他認為弄玉不答覆他,既非拒絕也非羞於啟齒,而是因為這種私下定情的方式對養父養母不夠尊敬。他也意識到自己不是什麼公子,客觀上是人家的奴僕,如何改變這個局面,他心裡一點譜也沒有,把這點金子拿到雲中城裡置一處房產嗎?如何能與公子的身份匹配!最後他胡亂下了一個決心:但凡有人相中了弄玉,他就厚著臉皮去找百里冬,現在他反而祈禱有人來提親,好借他一份勇氣。沒有彩禮就沒有彩禮,做上門女婿就做,不為身世高貴,不為少年英雄,不為捨命出使匈奴,只為青梅竹馬。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