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霧(7)
其實這段時間沒人考慮弄玉的婚事,百里冬在雲中、九原地區的幾個富商和官吏間走動,忙於挑選大兒媳婦。田鳶又押上了鹽車。雲中,雁門,九原,再回到雲中,這就是鹽的路線。他記不得這是第幾趟,可能他的坐騎知道。反正這一趟是最最疲倦的。早晨踏入草原,放眼皆是黃色的胡枝子花,好像成千上萬隻蝴蝶在風中飛舞,中間夾雜著黃、白、藍、紫色的黃薔薇、星星點點的太陽花,這有助於心情舒暢,但他從那一刻就盼望旅途的終點。其實這旅途是周而復始的,到達真正的終點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武士們在馬背上有說有笑,他也捏出一副快樂的軀殼來參與,這時候他感到孤獨是一種奢侈品。臨近中午他們進入了山路,有一處山腰上至今聳立著幾根朽木,攀著長春藤長著木耳,旁邊有殘垣斷壁,好好修繕修繕可以養幾頭牛,武士們每次經過都對它致以紀念碑級別的注目禮,它就是百里冬的草棚。在狹窄的山路上,車馬排成一條直線,大家緘默不語,田鳶這才聽見心裡的聲音,它在高聳的岩石上激起「你沒有行過冠禮」的親切迴音,田鳶第一百次揣測它的真實用意,是推脫還是鼓勵。面對蔓延的葛藤,他看見心中的一團亂麻,弄玉的微笑像一朵芍藥花隱藏在後面,不知是期待還是告別。「等我們再次見面,她可能已經許配給別人,甚至她那沒有血緣的哥……」他額頭上的汗珠在八月的陽光下變得冰涼,「她沒有訂婚又如何?每一次押車我都要擔驚受怕。」沒找弄玉問清楚,他後悔極了,之所以不再找她,是怕她斷然回絕。他不知道在遙遠的雲中郡,弄玉也是心煩意亂,也是一百次揣測那膽怯的嗡嗡聲——「嫁給我」,她根本不像平時裝得那麼坦然,連他想吃她咬過一口的穿山甲肉這點事,她都放在心上。田鳶只能在潺潺溪流中聽見弄玉假裝滿不在乎的笑聲,從不知名的花香中辨認她的氣息,透過搖動的枝葉捕捉她的幻影,那不過是一片流淌的夕陽。回到城堡后,他被周而復始的怪夢糾纏不休,盧敖的燈光還亮著,想起這是唯一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於是他來到盧敖屋裡,掏出心裡那團解不開的絲線,其中只有一個念頭比較清晰:「我必須娶她。」「你『必須』娶她?」盧敖說,「有些事情,一旦『必須』去做,就難以把握了。本來有兩種結果,你卻只接受一種結果。」「當然。」「在結果產生之前,你祈禱、等待、夜不能寐。結果出來了,要是如願以償,你會覺得前些日子的煎熬是值得的,反之你會覺得受到了愚弄。」「當然。」「你娶不了她,就會忘記她。」「我不會忘記她。」「你不會忘記你自己。你所說的『她』,並不是她本人,而是她帶給你的回憶,這是你自己的一部分。當她成為別人的妻子、生下別人的孩子、為別人的家庭操勞而衰老時,你還能愛她嗎?」「我不能想像這一天。」「你拒絕這種結果,連想都不去想。那麼,一旦結果不如願,你會幹什麼?」儘管田鳶目光堅定,盧敖卻洞悉那一片蒙蔽他心智的粘乎乎的污泥,「你不僅會把堅守多年的愛一古腦兒砸爛,還會把你愛的人從心裡殺死以便讓自己活下去。」沉默了一會,盧敖又說:「應該相信每種結果都是好的。她嫁給了你,固然不錯,嫁給了別人,你心中的那個人並沒有出嫁啊,有什麼可遺憾的呢。」他似乎要把田鳶從泥潭裡拔出來,送進天堂,結果把他投進了虛無:「面對任何事情,都想想:這樣,是挺好的,要是那樣,也不錯。這就獲得了安寧。比如我去見皇帝,遊說他發兵打匈奴,我想:打起來挺好,我過把將軍癮,不打也好,我接著逍遙自在。打贏了好,反正大家都盼著匈奴人滾蛋,打不贏也好,六國趁機復興,改朝換代后沒準更好……」戰爭!田鳶心中一亮,這個人在說戰爭!對了,參加戰爭有可能獲得冊封的爵位!這是他唯一的出路!現在,為一個富商出生入死,回頭還要押鹽車,愛他的女兒,還怕成為卑賤的上門女婿,這種生活有什麼可留戀的呢?田鳶知道那周而復始的卑賤旅途就要到頭了。「讓我去,我要弄一套武官的甲胄回來!」他捉住盧敖的胳膊。盧敖取出一片龜甲給田鳶看,田鳶看不懂那些鳥頭文,盧敖解釋道:這是三千年前的先知的預言,我們生活在最後兩句話之中——六馬之乘,水德之始,緇衣封禪,維始皇帝;七月沙丘,鮑魚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有些話不知是什麼意思,但是,「亡秦者胡也」直指當今帝國的命運,連鶯夫人都看得懂。盧敖讓田鳶再忍一忍,再押兩趟鹽車,他先要到東海邊去應徵方士,皇帝在那兒。他保證,等他有了功名,一定引薦田鳶到軍隊中去。一個月之後,他帶著咸陽宮博士的頭銜回來了,要大家叫他「盧生」。他既沒說服皇帝發動戰爭,也沒有引薦田鳶,他還像以前那樣樂呵呵的,準備去當個多說好話、少操閑心、隔三岔五上殿拍拍馬屁、沒事到海邊遛達遛達的博士官。田鳶聆聽過他「這樣也行,那樣也未嘗不可」的論調,知道他在虛無的人生哲學中獲得了安寧,但田鳶無法忍受自己的平庸。「皇帝在哪裡?」他問盧生。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