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霧(8)
「別著急,」盧生說,「皇帝正往這裡走。」鶯夫人只擔心皇帝的出現,會把他們的生活搞亂。晚上,「執行國王遺詔」的吼聲驚得她掉下了床,她鑽到床底下找羊皮翅膀,發現地面鋪的是涼快的蘆席而不是冬天的毛氈,窗外是蟋蟀的叫聲而不是北風的怒號,身邊的小床上也見不到若姜,昏暗中只見兩個大小夥子橫在對面的大床上,屋裡熱得透不過氣來。第二天她悄悄對田鳶說:「離他遠遠的!這些做國王的,一不痛快就會殺一家人,死在他手裡都不知道為什麼!」田鳶不聽,她就對田雨念叨:「國王這種人,你離他越遠,越覺得他像神仙,離他越近,越看他像一頭熊。」實際上她沒有見過任何國王,她說的是自己夢見的國王。田雨糾正道:「現在叫皇帝,不叫國王。」田雨也想跟盧生去見皇帝,但盧生用哄小孩子的口氣推脫了他,他很鬱悶。他本來挺喜歡盧生的,此人留著一撇狡猾的小鬍子,一心要到皇帝面前搖唇鼓舌,看起來既非醫生也非方士,而是戰國時代遺留下來的說客,但是現在,他覺得盧生瞎了眼。弄玉是田鳶最後一個告別的人。她正在給毛茛澆水,田鳶走過來,凝視著她的側面說:「我要離開這裡了。」弄玉眼光沒離開毛茛,但壺裡的水不流了,她問:「為什麼?」田鳶說:「為了戴著貴族的冠弁,回到這裡。」「你去告訴我父親吧。」弄玉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田鳶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那雙眼睛離他那麼近,能從裡面找到他的影子。他明白了,這些日子她已經悄悄解答了他留下的難題,而且在觀望他為她產生的狂想和付出的行動。但他以目前的身份,不願向百里冬提親。要說辭行,他已經辭過了。他對弄玉說:「等我有了確切的去向,再找他談。」他們散步到山坡上,弄玉問他具體打算怎麼辦,田鳶提到那塊龜甲,弄玉認真聽他背誦完卜辭,說:「我記得這東西是麵條從齊國帶來的吧?帶回來好幾年了,說不定,這首歌早就在齊國廣為流傳了,說不定皇帝有所耳聞,一聽就知道這是老百姓編排秦國的順口溜。一個統一天下的帝王,能讓這種東西牽著鼻子走嗎?就算他一時糊塗,被千年預言的鬼話蒙住,等他醒悟過來,知道你們要他做的事原來是改變一種據稱是預言的東西,他就會想:如果預言足夠可靠,它就不可更改,它要是能夠更改,就是騙人的烏龜殼。你們倆怎麼自圓其說?」田鳶初次領教到弄玉身上除美麗之外的一樣東西——智慧,在這方面,他弟弟比他了解得多。田鳶說:「龜甲要說服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朝中的反戰派。我們在為皇帝補充一個開戰的理由。說到底,皇帝將心甘情願跟我們共同上演雙簧戲。」弄玉驚訝地瞧著他,笑了:「咦,這不像你說的話呀。」田鳶承認是盧生說的。弄玉握住他的手說:「不要在皇帝面前捅婁子,不要勉強自己,如果不能成功的話,好好地回到這個大家庭里來吧,這裡有你最要好的朋友們。」她莞而一笑,「你會看到,弄玉還是漂漂亮亮的。」晚秋時節,一股黑色的兵馬轟隆隆開進九原,把黃塵和落葉掀得漫空飛揚,幾千支長戟、幾百面旌旗在疾馳中齊刷刷地豎著,六輛一模一樣的金車閃過去,據說皇帝就在其中一輛車上。北部邊疆的良民一萬人集結在九原離宮內迎接御駕,剛剛向九原郡守提過親的百里冬,也領著一家人罰跪來了。他捂出了一身汗,心裡咒罵著這等殊榮。容氏打算回去好好揉揉老頭子的腳。百里桑的腿都要折斷了,但他等著看一個叫做皇帝的人能長成什麼樣,要是他足夠威風,不妨為他寫首詩。弄玉也想見識見識田鳶打算糊弄的是何等人物;如意只盼著尿急以前散場;牛兒哥回想九原郡守的女兒的面孔,只想起一團長發。馬蹄聲由遠而近,鼓聲大作,人群像風刮似的矮了一截,皇家隊伍穿過稽首跪拜的兩片人群之間的道路,奔進第二道宮門。過了一會兒,一排黑影在第二道宮門的城樓上冒出來。中間那個矮子,百里冬一眼看出他不尋常,旁人垂著手臂,他卻按著欄杆,旁人故作莊嚴地梗著脖子,他卻在俯視眾生,他孤獨而不可一世,滿意地看著無數比自己高的人跪在腳下,他好像還有點駝背,為了按住欄杆不得不張開雙臂。百里冬猜到了他是誰,感嘆世界果真落到了一個矮子手裡。遠遠地看,這個矮子多少有點像自己,「見你的鬼,」百里冬想,「你只不過碰巧投胎到國王的情婦的肚子里罷了……」他心裡的嘀咕被廣場上空的一聲驚雷打斷了:「三皇五帝的子孫們!邊疆的軍民們!大秦帝國沒有忘記你們!朕沒有忘記你們!「朕知道,世界很遼闊!朕也知道,秦國的疆土未能囊括整個世界!但朕還知道:我們的國家,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自周朝衰敗以來,諸侯割據,常年征戰,民不聊生!秦國歷代君王,敞開國門,召集天下英才,志在誅戮無道!至朕這一代,終於完成統一大業!隨之而來的,是千秋萬代的太平盛世!……」萬人大會的第二天,邊防軍接受皇帝的檢閱,用山崩地裂的吼聲宣洩找不到什麼來征服的鬱悶。皇帝望著陰山的剪影浮想聯翩。千百年不變的世界地圖把它畫在大陸北極,實際上他聽說陰山北邊還有草原和荒漠,畫地圖的人為什麼假裝不知道這些?他們把大海畫成一鍋湯,把人類棲息的土地畫成浮在湯麵上的孤零零的一塊餅,這騙不了他。到底世界上還有多少值得征服的土地呢?他經常在考慮這個問題。他每隔兩三年用車軲轆在帝國的疆土上畫個大圓圈,好往未知的世界望一望。他曾登上東海岸邊的最高峰,可惜海天之際還是那個樣。一個叫許黻的方士吹噓自己去過三萬里以外的蓬萊國,他就封他為客卿,讓他代表帝國去安撫那裡的土著,以便將來征服他們。許黻一去不復返,不知是騙走了帝國的航船、財寶、能工巧匠和童男女,還是被風浪吞沒了。但皇帝對未知的世界越發好奇,今年他又招募一批方士,讓他們到大海盡頭、深山幽谷以及人類尚未涉足的其它地方看一看,回來畫一幅正確的世界地圖,還囑咐他們,要是見到長生不老的仙草,順便采一些回來,使生命同世界一樣永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