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黃塵(8)
誰也沒想到鳳凰俯衝下來,叼走了巫師的雙眼。嘯聲停了,山谷里滾動著一條巨蟒,洪水變成了積雪,山上的毒蛇變成了荊條,十萬將士恍如置身傳說,田鳶想起了孔雀在馬戲團表演過的節目。孔雀吐出巫師的眼珠,飛向田鳶,它還認得這個「養孔雀的」,還記得他小時候抱著自己念叨「臨淄有個大花園」。田鳶正在努力地攢首級,這些首級是他的彩禮。孔雀叼住田鳶的耳朵,把他往空中拽。戰鬥在這場鬧劇中結束了,士兵們一邊在雪地里割首級,一邊看著田鳶笑。楊端和喊道:「嬴鳶,這鳥哪來的?」「師父叫我回去一趟!」「那你去吧。」「首級還沒交呢。」「去吧,首級我幫你記在帳上!」田鳶第一次跟一隻鳥一起飛。恢復自由的孔雀,羽毛是那麼光滑、那麼柔順,綠色和金色交織,在朝陽下煥發著虹彩。田鳶摸摸它的尾巴,又摸摸自己被啄破的耳朵,心想:城堡里可能有急事吧。昨天半夜,人們被這樣的喊聲吵醒了:「下雪啦!下雪啦!」他們衝到場院里,看見無數細小的冰晶在黑暗中跳舞,高興得流淚。在四面八方的屋檐上,夜巡的武士們還直著脖子發瘋地喊著。冬夜的空中城,很快變得比馬戲團來那天還熱鬧,人們朝天空吐出舌頭,攤開雙手,又把手上的雪抹在舌頭上,很多人平生第一次親眼看著一場半夜的雪越來越大,從鹽粒般的小雪變成鵝毛大雪。他們還沒等雪積起來,就跪下來舔、趴下來舔,把泥沙也舔到嘴裡。後半夜還有人跪在雪地里,喘著粗氣,大把大把往嘴裡塞雪。凌晨,他們心滿意足地回去了,場院里剩下了一些雪人,雪人身上又有大口小口咬過的缺口。在城牆上巡邏的武士往山坡上望,一個胡人也看不見,連他們的爐灶、馬料、破梯子、死屍和人頭也無影無蹤,滿世界都是白茫茫的,簡直就像從來沒發生過圍城的事一樣。但是他們不敢掉以輕心,誰知道胡人有多狡猾,會不會趴在積雪下面、趴在自己刨的坑裡呢。於是他們不敢打盹,他們在房頂堆了一個又一個雪人。在場院里守銅鑼人的就沒有這麼大定力了,他懷著一肚子雪水做了個山珍海味的夢,被尿憋醒時看見天邊一條紅雲。雪停了,亂七八糟的腳印沒了,場院里還靜悄悄、空蕩蕩的。他的目光轉向北邊,暈乎乎看見一樁怪事:荒蕪的花圃里,長出了人,一個接一個長出來,有的在往旁邊的屋裡鑽,有的在好奇地東張西望。一聲女人的尖叫從那屋裡傳出來,撕裂了黎明。銅鑼大響,夜巡的武士們從房頂跳下來,光腳的男人們從屋裡衝出來,胡人黃蜂出巢般從地洞里湧出來,有的胡人打開城堡大門,引入另一股仇殺的洪流。雪地一片片染紅了,殷紅的雪冒著熱汽。在這個修羅殺場的邊緣,有一扇終日關閉的門,關著六隻小鴨子和一個獲得新生的老人。雙頭人躺在滿地是藥罐的小屋子裡,搞不清這是白天還是黑夜,他剛剛醒來,凍得渾身哆嗦,忘了圍城的事情也忘了松油已經耗盡,他大聲喊人來點燃庭燎,難為它已經燃燒了九年。「是不是我的聲音太小了?」他念叨著,摸黑下床,碰翻了藥罐,昨晚喝剩的隱身糖漿撒了一地。他對著黑暗大叫:「哎喲快凍死我了!」他聽見小鴨子叫喚,就摸到書庫里找它們,他的視野越來越明亮,他看清了這些小東西的顏色——紅色、橙色、淡黃色、孔雀綠、寶石藍、紫羅蘭。此時此刻,雙頭人的耳朵也好得出奇,連螻蛄在石板底下鑽泥巴、螞蟻在牆跟搬東西、蛀蟲咀嚼書簡的聲音都聽見了,但他就是聽不見打雷一樣的喊殺聲。他不小心踩了小鴨子,小鴨子還若無其事地蹦躂著,他發現自己的腳是透明的,身上也是透明的,他像空氣一樣輕,像水一樣軟。小屋裡有另一個雙頭人,一個不透明的雙頭人,一動不動地躺著。他明白了:「原來隱身術就是把一個人分成兩份啊。」這時候他不覺得冷了。他還高興地發現,自己可以毫不費力地穿越屋頂和牆壁,漫步在小屋、書庫和閣樓之間,六隻彩色的小鴨子嘰嘰喳喳跟著他,他想:「原來隱身術瞞不住跟屁鴨。」平日里灰暗的書庫,蕩漾起祥和的七彩光芒,像水一樣流動著,有沁人心脾的香味,使他萬分感動。他被這些光托到半空中,跟屁鴨也登上了垂直的牆面,一直來到屋頂,頭朝下匆匆行走,往光芒的深處探索著。有一陣,雙頭人分不清方向,波動的光芒流進書庫的門縫,把他也卷了出去。經過短暫的震撼,他浮在一棵老槐樹頂端,他看見許多人在相互殘殺,他笑了,他心裡明白透了可是沒法告訴這些人、這些胳膊、這些腿、這些頭和這些血:快熬到頭了。在雙頭人眼裡,空中城的厚壁變得透明,原野和群山一覽無餘,最誘人的是血紅的天空,他果斷地飄了上去,在浩浩蕩蕩的光芒中,他腦子裡的想法越來越多、越來越亂,把七十多年來無關緊要的事情都飛快地過了一遍,最後留下一個清晰的念頭:「火是永遠上升的東西。」在死屍橫陳的場院里,活人卻越來越擠,原來人群中混進了許多黑甲兵,他們專門砍殺紅鬍子。胡人逃出城堡,又遭到了漫山遍野的官兵的堵截。最後,場院里的人發現自己站在軟綿綿的死屍堆上,他們費了好大勁把胡人的屍體找出來扔出去。如意突然哭起來:「我姐呢?我姐呢?」她站在弄玉的門口,弄玉的屋裡是空的,胡人的洞口就在附近的花圃里。武士們備馬準備追擊,一道白光卻搶先衝出了城堡,有人認出那是牛兒哥。他追到陰山腳下,追上了從洞里逃跑的胡人的隊伍。二十二歲的牛兒哥——百里櫟,朝他們衝去。半個月前,他的新房剛剛布置好,現在,他還沒記住未婚妻的模樣。胡人勒住馬頭,注視著他,當他進入射程時,他們每個人手裡忽然變出了繃緊的弓箭。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