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都(2)
命運就是這樣。田鳶也住在咸陽,並且透過自己的窗戶正好能看見雲公主的窗戶,那是遙遠的灰幕上的一千個針眼之一。咸陽宮廣場橫在他們之間,廣場南邊是咸陽宮,北邊是舊宮,皇帝賜給田鳶的宅院坐落在舊宮西邊,是秦王政九年參與嫪毐之亂被滿門抄斬的一位宦官留下的,二十多年沒人敢住。為了讓宦官的幽靈早點滾蛋,田鳶塞了一批僕人進來。其實宅院的真正主人是孔雀,皇帝聽說雁門戰役被一頭孔雀扭轉了局面,就賞給它一個安樂窩,結果田鳶代為受用了。撇開孔雀的功勞,田鳶攢的首級換來了咸陽西郊外二十頃田和右庶長的爵位,這個爵位在二十級爵位制中處於中等偏上,離他弟弟夢寐以求的大良造(商鞅、白起等將領的爵位)差五級,但已經足以讓田雨眼饞了。得到皇帝的特許,平時他可以不穿軍裝,因為他既是軍人又是方士。皇帝與他溝通的過程是這樣的:楊端和打完仗回咸陽,向皇帝彙報嬴鳶在雁門戰場上飛來飛去、他們家的孔雀也飛來飛去,皇帝有點糊塗了——難道這小子真是神仙?在九原,盧生跑來為百里冬求情,那麼誠懇急切,使皇帝頓生疑竇,他詐盧生一句話:「朕知道你們與百里冬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盧生就真的不敢往下說了。後來皇帝讓雲中郡守送來城堡的戶籍檔案,用手指頭一排一排地搜索,發現了「田鳶」二字,仔細查看下面的記載,年齡、身材、面部特徵均與那個「贏鳶」一致,跟他一戶的還有小字為鶯的四十多歲的女人,標明是他母親。回咸陽后,皇帝把「嬴鳶」召來,張口就問:「田鳶,你母親鶯夫人可好?」田鳶吃不住這一詐,和盤托出:我是齊國丞相的公子,鶯夫人是我的養母,如何如何。皇帝說:如果你再用齊國公子之類的話來騙朕,朕就用五匹馬把你扯碎。田鳶痛哭流涕地講了丞相府滿門抄斬的事,但他沒提田雨,他本能地覺得,能不說的最好是不說。而皇帝也沒注意田雨的戶籍,田雨是單獨立戶的。姓田的很多,名「鳶」的只有一個。皇帝從田鳶的話里聽不出虛情假意和破綻,就相信了他一次:「你父親本是我秦國的朋友,他死得慘烈。」田鳶轉悲為驚,反過來打聽他父親怎麼了,這才知道一切的原委。從此後他明白父親是賣國賊了,再也不好意思標榜什麼公侯之子了。皇帝又問他既然和匈奴人無冤無仇為什麼還要幫盧敖的忙,田鳶不好意思說實話而是拿正義感來粉飾自己,但是他錯就錯在這裡,他不知道弄玉已經是皇帝的乾女兒了,他失去了難得的求婚機會。皇帝自認為一切水落石出之後,叫他先回軍營。他們的皇帝就是這樣的人:首先讓那些騙他的人知道他是騙不了的,然後好好想想該怎麼辦。再次召見時,皇帝正式賜姓給他。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滿朝文武已經傳遍了「嬴鳶」這個姓名,否認了它,就等於宣布抗擊匈奴戰爭是由一場騙局發動的。嬴鳶的軍功和爵位不受城堡私藏武器事件的影響,因為他算是軍中的方士。既然他是方士,皇帝就把他交給了煉丹房。每天早晨,他離開舊宮的家、穿過咸陽宮廣場、繞過咸陽宮的大牆、渡過橫貫咸陽南郊的渭水,到達煉丹房所在地——上林苑,這是皇家園林,也是狩獵場。在呦呦鹿鳴、食野之苹的氣氛中,方士們忙著把一堆礦石搗碎過篩跟牛糞和在一塊捏成雞蛋大的泥團,據說這是往丹釜上塗的葯泥。他們的頭兒是皇帝從海邊招募來的煉丹術士,侯生,看起來他有五十多歲,但他說自己活了二百多歲。田鳶一直以為鶯夫人、弄玉還在雲中,安定下來后,他回了北方,當然,他看到了廢墟,也聽說了城堡主人的下落,他相信鶯夫人和田雨已經跟百里冬到咸陽去了。殊不知戰爭期間鶯夫人在楊端和官邸苦熬了三個多月,她一千次回憶楊端和、蒙恬下棋時說的話——「他們怎麼跟皇帝套上近乎的?」「丞相沒讓他們進離宮,他們倆竟然攔御駕,皇帝一生氣,要他們打仗去。」「哈……哈……哈……」楊端和的沙啞笑聲回蕩在鶯夫人的記憶里,讓她堅信田鳶沒死。打完仗以後,她想田鳶該回城堡了,偏偏這時候若姜在夢裡告訴她小木匠回臨淄了,鶯夫人信這個。她熬到田雨回來,跟他回臨淄,到了那兒又是一場空,她沒有勇氣在那個除了絕望什麼也盼不到的城市呆下去了。然後他們也在雲中看到城堡的廢墟,也不得不回到咸陽。這幾個月,她過得比以前的四十年都漫長。田鳶與鶯夫人,在不同的時候看見了城堡的廢墟,又都趕回了咸陽。繞完這麼一大圈,他們找起人來出乎意料地順利。田鳶忙於尋找百里冬,他認為找到百里冬就找到了一切。他穿著軍裝向雲陽縣的戶籍官打聽到百里冬的住址,他在涇水岸邊打聽到這個外來戶,他推開大門粘了一手的油漆,衝過影壁與宦官撞了個滿懷,他看見百里桑和如意在樓上追追打打,容氏在指揮傭人擺放花盆,沿著樓下的長廊擺成一圈。容氏被闖進院的軍人嚇了一跳,乍以為又有人來收繳家裡的東西了,認出是他,就朝樓上樓下喊了起來。百里冬從書房出來,田鳶對他笑了笑。如意從東北角的樓梯奔下來,摔了一跤,田鳶把她扶了起來,她踮起腳尖摘下田鳶的頭盔,戴在自己頭上。這時候,田鳶看見他朝思暮想的人在樓上扶著欄杆微笑,她穿著繡花的黑色絲衣,由於被她的面孔吸引,他沒看清衣服上的花紋。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