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都(3)
只差鶯夫人和田雨了,大家把田雨收到楊端和官邸來信以及後來的事情告訴田鳶,只要是他們知道的。都勸田鳶不要去找,因為這娘倆差不多該回來了。如意拉他上樓看孔雀穿小花衣服,但是孔雀不見了。如意下樓找孔雀時,田鳶摟住弄玉說:「我已經有爵位。」這時他看清了她肩頭的黑底子上的銀色鳳紋。他已經學會區分皇家專用的黑色和世上其它的黑色,還在一位擦肩而過的公主身上見過同樣的花紋。弄玉撥弄著他軍裝上的甲片,告訴他:「你拿龜甲去騙的那個人,現在是我的乾爸爸。」如意抱著花衣服孔雀上樓時,他們倆還抱著。如意氣喘吁吁地說:「我什麼也沒看見,我誰也不告訴,我……」她轉身要跑,弄玉叫住了她:「去告訴他們吧,真的。」如意什麼也沒說出去,這樣,大家在一起的話題還是圍繞那團聚散離別的亂麻。「光頭呢?」田鳶從這團亂麻中理出他師父,容氏說他還在雲中,可以寬寬裕裕地過一輩子。晚餐時,田鳶弄清了弄玉進宮的過程,問:「過得好嗎?」弄玉說:「挺好的。」說給大家聽,眼睛卻遞給田鳶一個信號。半夜三更,兩人不約而同地出來了。弄玉做個鬼臉,縮到田鳶懷裡。屋檐和欄杆向後飛逝,漫天的星星籠罩了他們,那安寧的新居被拋在了遙遠的大地上。在涇水的上空,他們抱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緊。弄玉不知道除了貼緊他的一切還能怎麼消除連日來的焦慮和見到他的心慌。他們的舌頭因初次見面而羞澀,因長久的孤獨而碰擊。他飽含愛意地舔著弄玉的牙齒,摸索它的結構、讚歎它的規則,他花了很長時間來熟悉這個溫柔的小巢,這濕熱、翕動和一切出乎意料的秘密。他沉浸在她真正的香味中,並且永遠記住了它。為了喘口氣,兩人偶爾分開。他們面對的是咸陽宮的黑幕。「朝那個窗口飛。」弄玉指著一個針眼說。他們坐在雲公主的窗台上,側身往屋裡偷看。雲公主說:那個銀盆子,早晨我用來漱口,那個梳妝台,鏡子還不如我們家的大,那張床我一躺就是一天,那本書還沒看完,那個小門是我吃飯的屋……田鳶說:「像個牢房。」弄玉點頭,田鳶說:「那我劫獄。」弄玉說:「別忘了咱們的一年之約。」然後他們飛到舊宮的宅院的屋頂,田鳶從背後摟著她耳語道:「這是你的。」弄玉笑:「還是問問人家孔雀願意不願意吧。」田鳶再次長吻她,當他心旌搖動地求弄玉進屋時,弄玉睜開眼睛說:「不行,過一會天就亮了。」於是他們回家,誰也沒有驚動。田鳶被一陣喧嘩聲吵醒,看見鶯夫人和田雨在院里被大夥圍著。鶯夫人看見田鳶,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從頭到尾巴尖摸他,問:你在哪兒打仗,受傷了嗎,這身衣服是什麼官,離丞相差多少,煉丹房是幹什麼的,會不會得罪皇帝,你離皇帝有多遠……容氏笑著說:「您慢點問,孩子連氣都喘不上來了。」鶯夫人擦著眼淚說:「我這幾個月,才是天天都喘不上氣。」她一手擤著鼻涕,一手拽緊田鳶往屋裡走,一大幫人也跟了進去。她說起一路上的感受:「我們從北到南,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那座幾千里的山,那條流著黃湯的河,那座黑石頭橋,我和田雨來來回回過了三遍。」她伸出三個枯瘦的手指頭,可是若姜的在天之靈看見的是引誘小木匠的蔥蔥玉指,「你們北邊的林光宮,晚上看起來像星星似的。」她幡然醒悟,「我們都是咸陽人啦?」田雨從靈堂回來,向百里冬請求:「有一個更好的謚號,給雙頭人:火靈仙。」原來他深深地記得雙頭人第一次見到他時說的話:火是永遠上升的東西。後來依此建議給雙頭人換了靈牌。聚會時,大家還得知:楊端和把田雨當成了食客,正出面將田雨、鶯夫人的戶口遷往咸陽。後來雲中郡辦理此事時,發現鶯夫人早在二月份就已註銷了戶口,咸陽的戶籍官又在舊宮地區一位姓嬴的右庶長的戶籍中找到了她的檔案,是由咸陽內史親自批複的。也不知是第幾天,宦官的鼻音驚醒了團圓的夢:「雲公主,回宮的日子到了。」弄玉偷偷捏田鳶的手,幫助他牢記窗口的位置。鶯夫人、田雨和田鳶來到舊宮,然後鶯夫人留在這裡,田雨回去陪將軍下棋。他一路想著田鳶的軍裝和大宅子,很窩火:「我是雁門戰場的真正功臣,卻什麼也得不到!」他暗示楊端和,將軍只問他:「你有首級嗎?」田雨的答覆就是不客氣地把他的棋子變成首級。當他打聽東郭先生時,楊端和在空中揮舞著大巴掌:「凡是下棋的,在我這兒來去自由,喜歡來就來,不喜歡,儘管走。」下一局田雨輸給了他,趁他樂得合不攏嘴時,再次打聽東郭先生,楊端和親切地反問:「我有他們的地址?可能嗎?」田鳶在煉丹房,認識了灶室中央那個黃泥罐,它叫丹釜,他看見丹釜內部分上下兩層,認清了它的本質是蒸籠。他跟方士們一起往它表面塗槲樹皮的水煮液。丹釜架在三層台階上,為的是遠離地面,據說地是下沉的東西,與升天之道格格不入。地里埋著寶貝:南面是生硃砂、北面是生石灰、東面是生鐵、西面是白銀。爐前擱一灌沒人喝過的井水,田鳶負責七天添一次水。還有風箱,由於活塞設置得巧妙,來回拉都能鼓風。牆上交叉掛著避邪的劍和銅鏡。像這樣的灶室有八個。進去以前都得洗澡、換衣服換鞋,外面的土是凡土,不許帶進屋裡,不許吃蔥吃大蒜,起蓋的日子前還要齋戒七天,平時可以吃肉只要保證不打嗝,大豆可以吃只要保證不在屋裡放屁,廢話不許說,規矩彷彿比皇宮都大。他聽侯生上課:丹藥一煉就是七七四十九天,成不成還不一定,所以步步都要謹慎。每一輪煉丹前要在釜內外糊上一層葯泥,這葯泥的做法多了去了,煉什麼丹用什麼泥都有講究,田鳶上次看見的牛糞團只是葯泥的第一步,然後還要晒乾、燒十天十夜、晾十天、搗碎、加鹽加水加醋再和成泥,變著法讓這堆泥複雜費解。然後把它塗在丹釜內外表面,這道工序也不省事:一共要塗三層,每層恰好厚一分。加原料后還要用藥泥封口。然後燒第一爐丹。這其中最簡單的燒法是冷凝法:丹砂裝在釜里,燒著燒著就在上層凝結成了水銀,開釜後用三歲的紅公雞毛把水銀掃出來,下一爐再把水銀燒成丹砂,再來,再把丹砂燒成水銀……翻來覆去讓血紅的丹砂和白色的水銀你變我,我變你,經過幾道重複的工序得到的丹砂就是「九轉還丹」,據說跟自然界的丹砂已經有本質的區別,它的神奇是肉眼看不出來的,它吸收了火、葯泥、瓦罐、空氣、時辰、方位、意念、清規戒律中一切成仙的因素,如果失敗,原因就歸結於複雜的反應鏈中某個微不足道的環節出了錯。鉛受到的尊重不亞於丹砂,方士認為它是五金之祖。有一種煉法是把鉛和水銀一鍋燴,得到的是黃色的粉末,侯生說這是鉛和水銀在瓦罐里偷偷交配。日久天長,田鳶發現這裡不僅盛產藥丸也出產口服液。侯生教田鳶:把金子和綠礬裝在竹筒里,用藥泥封口,泡在醋里,五十天以後倒出來,名為「金液」。他們就拿這水給皇帝喝。這一切的用料都非常講究:丹砂非得是楚國出產的光明砂,鉛非得是含有元氣的真鉛,醋非得是什麼時辰收割的麥子釀的醋;什麼時辰開火,一爐燒多少天,晾多少天……全都很講究。在這些清規戒律下,大自然也恨不得把每一塊石頭做成立方體。侯生的課是這樣上的: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