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都(4)
「黃金是太陽的精華。黃金是怎麼形成的呢?山裡的石頭,成年累月被太陽熏烤,陽氣吸收到一定程度就變成了金子。」「這不是點石成金的妙法嗎?」一個小方士問。「幼稚!」侯生噴出了唾沫星子,「石生金,需要九百年的工夫,你等得及嗎?」喝口水,他又接著講:「丹砂也是太陽的精華,石頭曬二百年成丹砂,再過三百年成鉛,再過二百年成水銀,再過二百年成黃金。你們看,這些東西都是一回事,所以在煉丹爐里能變來變去。煉丹爐就是加快了節奏的大自然。不管服什麼丹藥,最終都等於服黃金。服了黃金,人的膚色也能變成金色,非常好看。肌膚不壞,毛髮不焦,鬼神不侵,所以才能長生不老呀!」一天半夜,盧生飛進田鳶院里敲窗戶,來和他告別。為了不吵醒鶯夫人,他的聲音很小:「皇帝打發我下東海了。我倒是想溜,像許黻似的,可我溜了,他能放得過你嗎?」「我跟你有什麼關係?」「皇帝說:盧生,你可別不回來,你的小兄弟還在咸陽呢。」後來聊起上林的煉丹實驗室,盧生一臉輕蔑:「就算煉丹能煉出長生藥,也不該選那麼個地方,丹家歷來強調環境安靜,連鳥叫聲都聽不見,這倒好,將軍、廷尉、公子們打獵的吆喝聲就在灶房外面此起彼伏。皇帝吃什麼葯不好,偏要吞金嚼銀,喝綠礬水。」他讓田鳶留點神,有風吹草動就跑。田鳶半夜不在家的時候,就在雲公主的窗台上,不在雲公主的窗台上,就在前往雲公主窗檯的空中。雲公主白天睡足了覺,晚上盯著窗外,琢磨這些事:他從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他為什麼喜歡我?他想對我做什麼?……見面時,她把第一個問題提了出來。田鳶讓她貼著窗戶仔細聽,然後並起兩根手指頭,把一個虛擬的吻傳到她嘴唇上,所有問題就這麼解答了。她緊緊貼著窗戶,任他撫摸,她還把胳膊伸出去,任他親吻,從后臂吻到手指尖,從手指尖往回吻,來回來去,沒個夠。他們說話時把聲音壓得很低,留心著走廊上的動靜,有腳步聲來,弄玉就飛快地拉上窗帘,裝作在看書,忍受著宮女慢吞吞地換夜宵、添燈油。他們漸漸發現過了子時就沒有人來打擾,於是他們心照不宣地約好了這個時間。前半夜,他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各睡各的覺,但是都睡不好。田鳶被心裡一股股說不清是酸、是痛還是甜的暗流沖得輾轉反側,他會吻枕頭,會把他愛了七年的名字叫出聲來——「玉」,當他想到弄玉也是這樣思念著他時,幸福的痙攣更加變本加厲。弄玉數著刻漏的滴答聲等待子時的鐘聲,這鐘聲一響,她就跳下床掀開窗帘,田鳶的笑臉准在那兒等著她。不知不覺又是一個黎明,他們還在依依不捨地呢喃:「田鳶,我天天纏著你,你不煩嗎?」「不煩。」「怎麼才能讓你永遠陪著我呢?」「喝隱身糖漿。」「那我就看不見你了。」「變成你的簪子。」「可我睡覺的時候會摘下來。」「變成你的枕頭。」「可我醒來時會離開它。」「那就變成你的眼睛吧,它們丟不了。」此人在困得像瘟雞的時候說出來的傻話最動人,她愛透了他的困。當他實在憋不住哈欠的時候,她想起煉丹房的學徒是不能像公主一樣大白天睡懶覺的,就讓他走,他賴著不走,她就把手伸出窗格,捧著他的臉嘟噥:「其實我也捨不得你呀。」田鳶在窗台上睡著了,那窗檯很寬,他很輕,靠在上面很舒服,弄玉輕輕拍著他,哼起了溫柔的小夜曲,這時候田鳶不僅願意在雲公主的窗台上睡著,而且願意在那裡死去。每天早晨,他在咸陽宮廣場的霞光中遙望雲公主的窗口,分享她的美夢,在渭水的晨暉中回望雲公主的牢籠,睡眼惺松,他把夢遊的視線投向路邊那些浮在影子上的青磚直拱,相信一切美夢終將成真。五月的一個夜晚,弄玉向田鳶透露了她的新發現:世上有一些不會寫字的聰明人。原來她在宮裡認識了造房子的能工巧匠,他們背得出一千年來的上百個國家的宗廟的高度,知道哪些屋檐應該曲、哪些應該直,卻沒有一個字把它們記錄下來。弄玉覺得,把形制的學問整理清楚也是一種消遣,總比泡在冷宮裡聽刻漏滴滴答答有意思。皇帝同意了她的請求,也允許她自由活動了。接著一支古怪的隊伍出現在上林苑,二十幾位年逾古稀的博士由一位窈窕淑女領著,往鬧鬼的古塔里鑽,那位淑女踩著梯子看屋檐和瓦當,有人認得她是皇帝最近認的義女。古塔里藏著夜明珠的說法不脛而走。在午夜相會中弄玉讓田鳶看她抄寫的碑文、她描繪的圖樣,還說博士們受不了這份累,紛紛找借口推脫了,她索性自己干,她跑到工匠們中間問長問短,回宮后整理記錄,讓白天也變得很有意思了。上林苑藏著夜明珠的說法已經不攻自破,雲公主成了黔首們的佳話、後宮的笑話,但她滿不在乎,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公主稀罕過,也從來沒有把那個差點殺掉她全家的鷹勾鼻子當成自己的爹。子夜約會雖然繼續著,時間卻縮短了。他們已經有條件在白天見面。有時是約好的,有時是不期而遇。一天下午田鳶路過藏經閣,發現了高處的欄杆上的一雙眼睛,它們夾在面紗和頭巾之間,但是它們即使混在星星里,田鳶也能找出來。弄玉穿著工匠的粗麻衣,提著笤帚正在打掃藏經閣。她讓田鳶上來走一走,讓他明白藏經閣六層是個大滑輪。她讓田鳶帶她出去玩,就像打完仗那天一樣。那個安靜的早晨,他們倆都難以忘懷。弄玉說,邯鄲的冰冷陽光老是出現在她的夢境中。在如今這個浩浩蕩蕩的大都市裡,他們鑽進珠寶店、綢緞莊,什麼也不買,弄玉只用那身破衣服來嘲弄銅鏡,田鳶心想:店夥計,別捂鼻子了,這是雲公主。晚上他們躲在最高的宮殿的寂寞的屋頂,搜索公主的火把在遙遠的地平線上穿梭。在熱吻中,弄玉緊張地閉上眼睛,等待發生什麼想像不到的事,但是什麼也沒發生。她們合衣而眠,弄玉的頭髮披散在田鳶的腿上。黎明時分,弄玉睜開眼睛,越過身邊的女牆看見另一座宮殿的屋頂,它帶著一條金色的反光,背景是一整塊血紅,他們彷彿置身於天庭。弄玉仰起臉來,用囈語的聲調詢問旁邊那個表情安詳的人: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