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都(7)
在這樣的絕望中,一雙哀怨的鹿眼睛出現在窗外,一個極盡溫柔的聲音飄進來:「我錯了。」她頂著困勁來到窗前說:「我並沒有怪罪你。」田鳶請求她把自己罵一頓,她說:「我不會罵人,再說,我憑什麼罵你呢。」沉默了一會兒,田鳶誠心誠意地說:「我保證,成親以前決不動你一指頭。」這話聽著更彆扭,她開始迷惑:我為什麼要跟他成親?當初我是怎麼答應他的?我跟他有什麼合得來的嗎?白天,她既懶得走下一千級台階,也沒有興趣整理一大堆地磚花紋圖。田鳶再來時,她說自己很困。確實如此,她的月經剛剛來。而田鳶傷透了心,過去她總是不許他睡覺。他不知道為什麼多少濃情蜜意都在頃刻間化為烏有,為什麼她變得如此冷漠,「她是否厭惡我的身體?她還打算嫁給我嗎?她那顆小腦袋瓜里到底在想什麼?是不是假裝冷漠實際上天天想著我?」如果心靈瘟疫還在,這一切就明朗了。在雲公主的窗台上,田鳶一次又一次撲空,他對著緊閉的紗帳,不敢大聲喊叫、不敢使勁敲窗戶,弄不清她是不是在裝睡。他心裡狂喊:「你好受了嗎?你好受了嗎?這樣你就好受了嗎?你好受我也能好受!」他鬱悶透頂,「求求你醒一醒!說句話!否則我會發瘋!」他無聲地咆哮道,「這是黑樓,人會瘋的!」他困得睜不開眼睛,「好,你給我一口缸,我頂著,哪怕裡面只裝了一粒芝麻。」弄玉起夜時看見他在窗台上睡著了。弄玉忘了這僵局到底緣何而起,只覺得煩,她不想從鐵石心腸中自拔,沒有任何理由,只覺得煩、煩、煩、困、困、困。在廁所里,她意外地看見月經過去了,於是也不困也不煩了。當她回到卧室時,田鳶已經醒過來,此人雙手攀著木窗格,腦袋頂在上面,好像一頭關夠、餓癟的笨熊,她覺得很好笑。她聽見一個氣息奄奄的聲音:「沒有你,我無法呼吸。」她憋著笑走過去:「有本事你一輩子別來。」「為什麼?」「你不是叫我滾嗎。」田鳶像要飯一樣伸進手來,於是他們倆的手指頭又纏綿悱惻地攪在一起。轉眼間天就亮了,弄玉催他快走,然後目送他變成曙光中的一粒黑點。醒來后,弄玉又開始描繪圖樣。有宦官的黑影在眼角一閃:「雲公主,十八公子看望您來了。」弄玉沒抬頭:「讓他進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沒聽見動靜,抬頭看,兩個陌生人早已靜悄悄地立在逆光中,一個是宦官,另一個是看起來比她還小的年輕公子,公子正俯身看她攤在書案上的縑帛。弄玉起身面對他,公子也抬頭看她,目光中有超越年齡的莊嚴和孤獨。他長得矮墩墩的,臉黑得像個跑江湖的,開口說話時露出兩顆金色的門牙:「沒錯,上林的藏經閣就是這個樣子。」弄玉忘了宦官剛才的介紹,張口結舌不知怎麼稱呼他。他笑笑說:「我是你的弟弟胡亥。」弄玉要行禮,胡亥趕忙將她扶住:「公主不必多禮,我雖是父皇的親兒子,也不至於在你面前擺架子。今後你叫我弟弟,我叫你姐姐就是了,千萬別見外。姐姐進宮幾個月,還習慣吧?」「挺好的。」「每天都幹嘛呢?」「承蒙皇帝恩准,出去散散心。」「聽說姐姐忙於考古?」「散散心而已。」「姐姐在哪兒轉悠?」「上林、北坂、林光宮……」「出過關中嗎?」「沒有。」「不瞞你說,我對考古也有興趣。」胡亥回頭沖宦官揚揚下巴,宦官便呈上一個玉瓜。「姐姐請看,這是殷商的玩意兒,我發現的。」弄玉識貨,真是古董。翠綠色,半透明,肌理猶如浮雲,玉質細膩溫潤,光澤可人,琢磨得無可挑剔,是好玉。公子說:「轉轉看。」她一轉,玉的顏色居然變了,從翠綠變成黃綠、變成桔黃、變成淺綠又變回翠綠,好像是發自內部的光彩。「聽說你的小字叫弄玉,這塊玉配得上你嗎?」弄玉不敢要這麼貴重的東西,胡亥咧嘴一笑,又露出金牙:「這算什麼。西域進貢的玉山,一整塊玉,重三萬六千斤,一顆雜點都沒有,那東西,就算我想送你,我送得起嗎?這種小玩意兒,出了咸陽城多的是,改天我帶你出去走走,你就知道了。」弄玉和田鳶還是天天見面,在舊宮,田鳶不再欺負她,要不是她主動去親近他,這個笨瓜還當真要履行「成親以前不碰一指頭」的諾言。他們的戶外活動有所增加,田鳶恢復了差點跟她鑽女廁所時的怪頭怪腦的狀態。在午夜的窗台上,弄玉又開始醉心於他的甜言蜜語。有一次,不知是哪路神仙附體,從他嘴裡冒出了一句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詩的句子,使弄玉醍醐灌頂:「玉,不管我們在說什麼,值得珍惜的是我們在說話。」在循規蹈矩的撫摸中,他們之間還保持著一個懸念,雙方都曾經渴望解開它,現在又避免觸及,這實際上成了他們之間的主要引力,相比之下那些可有可無的對話和習以為常的撫摸都不足以讓他們頂著睏倦廝守在一起。田鳶捏著窗格使暗勁:「我要把這些破木頭揪下來!」弄玉知道他又神志不清了,逗他:「揪下來又能怎麼樣呢?」田鳶咕噥著:「好想跟你……」弄玉催道:「別吐一半留一半!你是麵條?」田鳶便直眉瞪眼地說他想和弄玉**。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