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都(9)
在子午嶺的山坡上,胡亥與弄玉並肩坐著,把宦官遞來的第一杯冰果汁遞給她,掏出心裡的話:「我的母親已經死了,」他從弄玉的眼睛里尋找天涯同命人的悲凄,「她是庶出的,她是父皇最愛的人,她才是真正的皇后!但是她死了。」他咬咬牙,沉默了一會,接著說,「我知道,父皇在感情上最寵愛我。但扶蘇畢竟是他的長子。」對於這種暗示著皇位爭奪內幕的話題,弄玉無言以對。胡亥不需要她安慰,他盯著弄玉的眼睛,只是祈求她傾聽:「瞧,」他指著自己的金牙,「這就是被他砍掉的。」弄玉很驚訝:「砍掉?」胡亥又讓她看上嘴唇:「那一劍還把我變成了兔子。」弄玉仔細瞧,發現了上嘴唇的豁口,它正好位於人中。她以前沒有注意到,因為那兩片樟木色的嘴唇被金牙的光芒掩蓋了。她忍不住追問:「為什麼自相殘殺?」胡亥笑道:「只是跟他學劍。」胡亥與弄玉坐在同一輛車上有說有笑,被二十幾位隨從裹著進入上林苑,一個懶洋洋的背影擋了他們的道,這人差不多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目光好像被藏經閣樓上拋下來的無形的繩子牽著,他看起來像在數欄杆。他還是個聾子,連二十幾匹馬的蹄聲都聽不見。隨從厲聲吆喝他閃開,幾乎要用鞭子抽他,他這才如夢方醒地回過頭來。弄玉認出了他,想起他被冷落已經半個月了,心裡一酸。她下車跑到田鳶身邊,對著那雙惶然的大眼睛悄悄說:「我月底回家。」田鳶看看她煥然一新的鳳袍,又看看那支充滿敵意的隊列,不知所措。胡亥執著馬鞭踱過來問:「熟人啊?」弄玉便介紹他們認識。胡亥仰起臉來,把洋溢著優越感的笑容拋給比他高半頭的田鳶:「改天請你喝酒。」然後他拉著弄玉的胳膊,把她拉上了車。田鳶一字不漏地記住了「始皇帝十八公子胡亥」這個稱呼,這是從弄玉嘴裡說出來的。他還記得弄玉在車上笑盈盈地盯著胡亥的臉,那張地瓜臉也是眉飛色舞,金牙閃閃發亮,顯然在說什麼幽默得不得了的話。「要不是胡亥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早就該透過隨從看見我了。」他想,「我真是笨瓜,她不來找我,我以為她有忙不完的正事呢。」弄玉給予胡亥的那種笑容,他好像從來沒享受過,「那是什麼呀?佩服?嫵媚?可她對我總是冷嘲熱諷的,有時候她連看都懶得看我,寧可盯著她那些圖。」想到弄玉晾他十天半個月,原來天天跑去找這個人尋開心,他噁心。晚上,一種癥狀突然消失了——那是窗檯約會期間頻繁發作的心痛、幸福的痙攣、愛的癥狀。其實當田鳶和胡亥站在一起時,弄玉怦然心動,她覺得田鳶真的很帥。她聞到田鳶的味,忘記了胡亥講的笑話。回宮以後她又陷入了失眠。這時候窗檯約會已經終止了,但她以為田鳶今天見到她以後會在深夜給她一個驚喜。這樣等待了一天、兩天、三天,她失望了,第四天的子時,她鬆了一口氣:「笨瓜,你總算讓我睡覺了。」月底她回家,沒看見田鳶。她來到舊宮,衝到田鳶床前,抱著他腦袋搖醒他:「笨瓜!你知道我今天回家。」「我忘了。」笨瓜昏昏然地說。弄玉拔腿就走。她回宮后的第一天晚上,田鳶又來了。「我有罪,」他低聲說,「到走廊上等我。」弄玉戰戰兢兢地來到走廊上,辨認走廊兩端的燈火是否在移動。田鳶俯衝下來,把她抄上了天,就像把她從匈奴人馬背上奪回一樣。在半空中,田鳶緊緊抱著她說:「我錯怪你了。」弄玉把頭埋在他肩頭,以躲避使她睜不開眼睛的風:「他只是我的弟弟。」這些日子,胡亥已經讓弄玉習慣了公主的身份。他們看星星,從手指尖開始重新撫摸,不知不覺穿越一片冰晶,飄上了沒有一絲烏雲的高空,他們都不覺得冷。在澄凈的星光下,弄玉發現田鳶眼角有個白渣,叫他別眨眼,伸出一根手指頭幫他把白渣扒拉下來。她凝視著田鳶的眼睛說:「你不知道,我多麼愛它們。」田鳶撫弄她的後背,碰到披散的、光滑的、溫熱的頭髮,不是以前的馬尾辮,他用手指梳著她的頭髮,說:「你近來喜歡變髮型。」弄玉說:「我也不是經常變,但是一變髮型就遇到你,真奇怪。」胡亥反覆拜訪雲公主,對一千級台階深惡痛絕。徵得她同意后,他讓後宮內務官把雲公主挪到了最底層。宮女宦官們通宵穿梭在燈火通明的走廊上,田鳶是不可能來了。她在樓上多住了幾宿,等著最後一次子夜相會,她唯恐田鳶生氣,沒想到田鳶說:「好啊,你不用再爬樓了。」這時候田鳶能為她著想,她很寬心。田鳶還說,他已經習慣了許多天見不著她,而且學會了把心裡的她約出來玩。確實如此,在田鳶眼裡,弄玉已經無所不在,山坡上、樓台上、樹上、花瓣中、雲彩里都有她的幻影,滿足於這些幻影時,他就不是那麼渴望見到她了。這期間她的面孔又模糊起來,就像在城堡里推脫他求婚後那樣,好在相愛的過程表明這不一定是個壞兆頭。入秋的一天,他在通天塔下看見弄玉混在工匠們當中,工作服都磨破了。他沒過去打擾她,但悄悄為她定做了一套工作服,特意讓裁縫在肘和膝蓋的位置繡花,讓那些地方厚一點。弄玉到舊宮來找他的時候,他就把這個寶獻出來,弄玉笑著躲它:「不行,這哪是幹活的衣服啊,分明是童裝。」田鳶把她摁在床上給她換,但是他忘了弄玉的腰帶是怎麼解開的了。最後弄玉自己解開腰帶,換上新衣服,讓他看一眼,又把它脫下來疊好。她高高興興地告訴田鳶: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