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木盒(2)
弄玉找不到田雨的時候,田雨孤獨地前往咸陽宮廣場東北方的一個棋館,發泄在楊端和面前故意輸棋的窩囊氣,也等著東郭先生現身。兩年前,東郭先生把他引薦到楊端和將軍府,和他下了一盤指導棋,就不辭而別了。要不是三百多手棋在他腦子裡裝著,他無法想像自己怎麼被人讓五子,還輸掉。這局棋,在棋枰上只下了三天三夜,在他腦子裡卻已經下了兩年,做夢都在復盤。他夢見東郭先生時,以為自己真的找到他了,驚喜交集,向人家討教,醒來后卻是一場空。無論他想出了多少種變化,沒有東郭先生,那只是他自己跟自己對弈。將軍府的棋手們看他擺出的讓五子局,覺得他在做棋,因為白棋的布局像是根據終局的結果倒推出來的,他們記得東郭先生的棋還不如他女兒的犀利,也不相信有人能讓田雨五子之多;棋館里那些咸陽的棋士們,既沒聽說過姓東郭的下棋的人,也不認識一個大眼睛的下棋的女孩,要說那個救了狼又差點被狼吃掉的東郭先生,他們倒是知道。有時田雨懷疑這父女倆不在咸陽,甚至不在現實的世界上,而是住在他的夢裡,兩年前,他們從他的夢裡走出來,在逆光中出現在苦悶的隱身術作坊的門口,召喚他從偏僻的草原來到了帝國的都城,從地圖上的大陸北極來到了世界的中心。他依然在下賭棋,但他已經不在乎輸贏了,該讓別人几子就讓几子,消磨時間而已。兩年前在雲中,他處心積慮地遮掩自己的棋藝,辛辛苦苦地贏二十枚、三十枚銅錢,現在他不用費這個神了,從楊端和賞的金元寶上摳下一塊碎片也勝過這些銅錢。由於他隨軍出征,楊端和賞了他十斤黃金,平時下棋得到的碎金子他沒稱。有了一點錢,他就開始鄙視錢,他想:這些錢比起將軍的財富來算個什麼呢?楊端和原有三百頃田,戰後又被皇帝加賞了二百頃,蒙恬恐怕有上千頃,而打起仗來,這些巨富們還要頂著頭盔在戰場上揮劍吶喊。在細雨紛紛的夜裡,田雨從棋館回將軍府,駕著從空中城領出來的馬車,一路浮想聯翩。這是一輛好車,在兩年中走過鄂爾多斯高原、子午嶺、出過函谷關、見過泰山、在咸陽城裡又不知走了多少路,從來沒有修過一次。在進入咸陽宮廣場的丁字路口,一輛大車向他撞來,隨著一聲巨響,他的車到達了幾萬里路的終點,在昏迷之前他看見一隻車軲轆穿過亮晶晶的雨絲飄向迷茫的道路深處。他頭纏繃帶回到棋館,見到一個酒糟鼻子、牛眼睛的年輕人與人下讓子棋,田雨一看他的棋,就知道世界上除了芮兒以外,又一個新的對手出現了。這人叫王桂,很少來棋館,所以田雨第一次碰見他。他們從早晨到黃昏下了一盤分先棋,田雨小勝。王桂誇他的棋好,田雨謙虛地說,有人曾讓他五子,那人在布局階段匪夷所思的走法,至今是他無法參透的,那人好像預知終盤的局面。王桂要他把這局棋擺出來。圍觀的人密不透風,擺到中盤,王桂打斷了他:「這個人,我看出是誰了。」一路上馬車的顛簸也不如田雨的心跳得厲害,他為自己曾經熟視無睹地經過那些村莊、那些大車店、那些土坯房、那些岔路口、那些溝溝坎坎、那些橋、那些樹、那些麥田、那些光斑和那些浮在塵埃上的影子而驚訝,原來東郭先生就在這一切的後面。「我將去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夢幻般的庭院?曲徑通幽的林子?鴻鵠紛飛的湖邊?一葉孤舟之上?」田雨一路甩著鞭子,恨不得讓馬車飛起來。即使王桂帶他上華山,在山洞裡找到修鍊得快要成為隱身人的東郭先生和芮兒,他也不會吃驚。在他的想像中,東郭先生和芮兒紋枰對坐,一個樵夫蹲在旁邊,如醉如痴地看他們下棋,看得花開花又落、薪柴變成灰、斧頭爛如泥……跑了半天,王桂把他領到一個以釀酒出名的興旺小鎮上,東郭先生的家在酒鋪飯莊之間,他們家院牆的陰影里坐著一排街坊老人,乘涼聊天。東郭先生不是離群索居的高人,他是這個鎮上的好居民,他替忙忙碌碌的街坊鄰居們照看孩子,用圍棋把他們穩住,只收微薄的學費和飯錢,他夫人林氏習慣了每天做二三十人的飯菜,孩子們主要是芮兒在哄,她已經有了大姑娘的模樣,烏黑濃密的長發垂到胸前,大眼睛經常垂下來看自己的胸脯。她告訴田雨,當初之所以離開楊端和,是因為父親不喜歡故意輸棋,現在的生活,他們很滿足。田雨終於有機會把那盤魂牽夢縈的讓五子局擺出來請教東郭先生了,令他感動的是,先生對這盤棋也是記憶猶新,從第一手到第三百二十一手,這不僅因為他很少與人對局,不僅因為這盤棋包含著「未來影響過去」的奇怪歷史,而且他對自己布局階段的神來之筆也一直在納悶。面對田雨廢寢忘食、白天夢裡琢磨出來的名堂,他僅用了一個晚上就證明:田雨瞎琢磨了兩年。王桂說:「別跟他較勁了,行棋的不是他,是他心裡的一個神,有些著法別說你看不懂,他自己也解釋不清。他沒什麼可以教給你的了,他的東西,以五子之差超出一個國手的東西,你、我,」他用紅彤彤的手指頭點點自己、點點田雨,「奮鬥終生也不一定能得到!那不是學來的!我跟他學到了什麼?無非是一種叫做『棋藝』的、解釋得清楚的東西。」田雨再也沒去棋館,不陪將軍下棋的日子,他就到這裡來證實每一盤對局都不再是夢。讓五子局重新開始,每次下十來手,他估計,這樣的棋這輩子還能下十盤,能組成一套棋譜。下完棋,復完盤,東郭先生去睡覺,田雨和芮兒在燈下研究、記譜,如果在東郭先生解釋不清的地方看出了名堂,他們也記下來,不管對不對,用「東四南二」、「東三北三」……這些簡單的文字,把東郭先生的棋藝和神一股腦兒記下來。他們坐在芮兒的床上,在一大片墨跡未乾的簡櫝中間,忙忙碌碌,也有說有笑,田雨發誓讓「東郭讓子譜」流傳後世,不管最後攢了多少箱木片,讓一千年,兩千年……不,永遠永遠都有棋手抄它們、傳它們,如果圍棋沒人玩了,就讓他們的博士去破譯東郭先生智慧的密碼吧,當然是下棋的東郭先生,不是救狼的那個。他們倆笑得頭碰頭:當然,那個東郭也是不朽的。田雨開始為「東郭讓子譜」的引言打腹稿了,他想說,秦國公認的國手被讓五子的對局,比歷史上的名局都更有價值,也說不定比一個帝王用天下做棋盤、用人頭做棋子下出的棋更有價值,更配得上「永恆」這一幻想。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