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力士》第一部分(5)
我說:人的舌頭比豬的都長。食堂殺豬時,我看過豬的舌頭,才這麼一點。我用手在空氣中晃了一下,比劃著。爸爸笑了,說:你還天天看殺豬。我點頭,說:放學之後,只要食堂殺豬,我老是愛看。爸爸笑了,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說:黃震早該死了。我一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爸爸想了想,又說:以後,不要老是去看殺豬了,那兒太髒了。媽媽回來了,一進來時也面有喜色,說:黃震死了?爸爸點頭。媽媽說:今天食堂又殺豬了,趕快去買大米飯。爸爸邊拿盆,邊說:他們說從他家的箱底搜出了手槍。我說:真的?媽媽說:出去別胡說。爸爸媽媽的情緒讓我吃驚,別人家發生了死人的事情為什麼會叫他們有一種像是突然過節一樣的喜悅。我只是興奮,可他們是喜悅,為什麼?黃旭升剛才還說長大了要像媽媽一樣呢。說她文明,有禮貌。我以後發現他們也把這種內心的東西傳給了我,在一個新的世紀到來的時候,我經常隱約地發現自己身上存在著某種品質,儘管自己有時極力不去想它,就是想到了也盡量迴避:看見別人倒霉總會使自己內心輕鬆。我們一家三口吃得很香。從爸爸媽媽的嘴裡,都發出了很響亮的咀嚼聲,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吃過大米飯和紅燒肉。就好像他們不是高級知識分子,跟李垃圾的爸爸媽媽一樣,也是泥工班的。有時,人很怪,你看到自己身邊的親人的吃相,聽著他們嘴裡發出的聲音時,你真是想用鞭子抽他們,而且要朝死里抽,直抽到他們不能吃飯為止。我感到無聊,也許是黃旭升爸爸的死,突然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問爸爸和媽媽:你們說,大家都說**,他能活到二百歲,是真的嗎?媽媽聽我一問,臉色突然變了,她提起筷子就朝我的頭上狠狠地打了一下,速度太快讓我反映不過來,她說:我們怎麼知道?爸爸看著我,臉色也有些難看。我被打得很疼,似乎那一刻湖南民歌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縈繞在我們家的屋內,和著黃旭升媽媽的哭叫,和母親驚恐的眼神。我沒想到這樣的問題能引起媽媽如此強烈的反映,她打得太狠了,就好像我不是她的親兒子,就好像她從來沒有給我起我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名字,叫劉愛一樣。我捂著腦袋,呲牙咧嘴,想讓他們看看我有多疼。爸爸最終接受了我的撒嬌,他沉重地說:今後,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問這樣的問題。聽見了嗎?我不說話。爸爸提高了聲音:聽見了嗎?我看看他,從他的眼神後邊,我發現了猙獰,就說:聽見了。我吃著,聽著,想像著,突然,爸爸說:黃震這個人也有優點,上回他先挨斗,給他糊了很高的帽子,可是叫他跪下,他就是不跪,直到別人從身後踢他的小腿,他挺不住了,才跪下去。媽媽不說話。爸爸說:我沒有他那麼傻,別人說讓我跪,我就跪。媽媽說:不要說這些了,不要說這些了。想想都可怕。黃震這一生就是沒有找個好太太,她那個老婆太厲害。不過,有一次你忘了,我的錢包掉在一樓過道里,是她撿上了,送上來的。還有一次劉愛出走,從幼兒園跑了,他們都幫著出去找,一直到半夜……爸爸說:我早就說過,男人如果自殺,那一定是被他妻子殺死的。他輕生,就像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學派的表演一樣,是演給別人看的,最主要的觀眾就是他的太太。他在絕望里想以死來感動她,讓她對自己好一點,他在自殺前就已經想像過自己死後,妻子和孩子們傷心的表情。媽媽突然顯得異常難過,眼淚漸漸地從她的眼睛里流了出來,她無聲地哭泣感染了爸爸。他拉著媽媽的手說:我是不會這樣去死的,你放心,我要活到一切都正常的那天,春天和陽光誰都不能壟斷。爸爸說到「春天和陽光」這樣的辭彙時,眼光顯得很惡的樣子,就像是他也想去殺人。漸漸地,爸爸的眼神變得柔和而憂傷了,他說:我,萱琪,你聽我說,我這一生也許沒有任何成就,民族劇場也好,山字樓的學校也好,都不是我的成就,什麼紀念碑,只有普西金才佩有紀念碑……我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就是找了你,一個像你這樣溫存的女人。要不是你,我在剛開始那會兒就受不了了,就堅持不下去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