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懷念有限悲傷》96
芳華已經鬧過幾次了,每次都搞得驚天動地,護士沒辦法給她扎針,找醫生來,開始醫生勸勸還管用,後來就不管用了,她什麼也不聽,嘴一咧一哭能哭一上午,醫院就只好給胡高打電話,讓他把病人接走,這樣的病人醫院負不起責任。我和胡高在醫院電梯上碰到,胡高緊鎖雙眉,小夥子愁壞了。朱芳華的主治大夫是一個老專家,70歲的老太太,一看就是那種老一輩知識分子。她一見到我們,就大發脾氣,我們一個勁地賠不是,旁邊有一個年輕醫生跟我們告狀:「要是病人都像她那樣,醫生就都成哄孩子的了。你說病生在她身上,她愛治不治,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啊?我可跟你們家屬說清楚,這是她拒絕輸液,她今天要是出了什麼危險,發生什麼意外,跟我們可一點關係沒有!」我長這麼大,還沒人跟我說話這麼直眉瞪眼的。我當時「騰」地一股子怒火就竄上來了:「你這叫什麼話?什麼叫跟你們沒關係?」那個年輕醫生也火了:「病人拒絕治療,我們怎麼辦?我們總不能把她捆床上往她手上扎液吧?再說,有她那樣鬧法兒的嗎?動不動就號啕大哭,滿病區都能聽見,撒潑打滾,好像我們是要她命似的。愛治不治,不治走人,躺家裡死多踏實啊,我們這兒病床緊著呢!趕緊出院。」我氣得差點動手,幸好胡高及時攔住我。他一臉諂媚,沖著那個年輕醫生,嘴裡結結巴巴地說:「那,那什麼,真是,真是,你看,我們也沒想到。這麼著,你看,家屬要做什麼配合,您儘管吩咐。」專家老太太長嘆一口氣,站起身來,對胡高說:「你們跟我一起去看看病人吧,她從早上就開始折騰,說什麼也不扎液。她現在血象比正常最低值的一半還要低,心電圖顯示的結果也不正常,我們說給她輸點維生素補一點鉀,她說什麼也不肯,又哭又鬧,一直到現在,護士只好把葯給她掛在架子上,這都掛了好幾個小時了,換了好幾撥護士勸,都沒用。護士長也勸過了,最後只好跟我們醫生彙報。我跟你們說,其實她要是不輸,換個不負責的醫生也就算了,讓她自己簽個字——寫明病人拒絕治療,出了事兒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找你們來,就是要讓你們清楚,我們是負責的,希望你們也理解——她今天要是不輸這個液,真有可能明天人就沒了,這不是開玩笑的。」到底是專家,說出話來水平就是不同。我們一行幾個人跟著老太太去了病房,那個厲害的年輕醫生跟在後面。芳華這次住在一個小病房,只有三個人,老太太帶著我們幾個一進去,房間立刻就顯得滿滿當當的。芳華一見這陣勢,立刻指著掛在腦袋頂上的瓶瓶罐罐大叫:「把這些東西都給我從窗戶里扔出去,我不要,我就不要!」「唔,那可使不得,從窗戶里扔出去,砸著人怎麼辦?就是砸著花花草草也不行啊?」胡高嬉皮笑臉地坐到芳華邊上。「反正我不輸,就是不輸。」芳華翻一個身。「我們家的小禿禿又鬧小脾氣了。」胡高拍著芳華的後腦勺,光溜溜的。專家老太太說話了:「你要是覺得心裡委屈,你就大哭一場,把心裡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發泄出來。我做了一輩子醫生,今年70歲了,我見過太多病人了,我有許多成功的經驗,我也有許多失敗的教訓,我不希望在你身上看到失敗,我希望看到成功。」「哇」的一聲,芳華大哭出來。「你好好哭,哭完以後好好治。」老太太也動了感情。「楊大夫,我能治好嗎?你說我能治好嗎?」芳華滿臉是淚。「治療很重要,精神更重要。我們還在這裡努力,你自己先泄了氣,那怎麼行?」老太太跟周圍的人說:「我們先出去,讓他們小夫妻再好好說說話,今天病人一定要輸液,這不是開玩笑的,這是人命關天。我們搞醫的,一定要知道什麼叫人命關天,否則,永遠當不好一個醫生。我們平常總說要尊重病人,尊重病人不是什麼都聽病人的,要是什麼都聽他們的,要醫生做什麼?」老太太帶著一群醫生護士離開了,病房「嘩」地鬆了。芳華還歪在胡高的身子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胡高則出盡百寶安慰她。我看胡高為了哄芳華高興,就差安一條尾巴,把自己當猴耍了。這種場合,我當然不宜久留。我無聲地溜出病房,混到病區外面抽枝煙。這個時候,不是探視時間,但走廊里站滿了人,多是老頭老太太,一看就知道是兒女生了病,急得不得了,在家裡呆不踏實,早早地守在醫院走廊里,一來讓大夫隨叫隨到,二來探視時間一到,能第一時間趕到兒女床前。在這群人中,有一個小夥子特顯眼,我認出他來,他女朋友跟朱芳華住一個病房。他掏出一包香煙,渾身上下一通亂摸,沒摸出火兒來。我沖他招招手,他看見了我,就跟遇見親人似的,立馬到了我身邊。我有火兒,他有煙,正好。我們邊抽煙邊聊天,這才知道那小夥子是從江西專程過來陪女朋友的,算是一個「苦主兒」。他叫李方,女朋友叫潘英。他追了潘英好多年,潘英對他忽冷忽熱,有人跟他說潘英有一個要好的「初戀」,倆人一直藕斷絲連沒完沒了。李方說誰沒有個把「初戀」?只要潘英對我好就行,她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愛和誰交往就和誰交往,那是她的自由。可問題是,潘英和她「初戀」的關係直接影響到她和李方的關係——當潘英和「初戀」關係壞的時候,潘英就跟李方熱乎,潘英跟李方一熱乎,那個「初戀」就吃醋,掉過頭來拚命纏潘英,纏著纏著,潘英心就又動了,這一心動不要緊,立刻就落實到行動上,見天鬧著要跟李方分手。如此循環往複,一而再再而三,李方忍了差不多兩年,終於下了狠心,找潘英說:「要麼結婚要麼分手」,潘英要求給她一段時間考慮。結果考慮考慮著,考慮出了絨癌。「她那個『初戀』一知道她得了絨癌,立馬消失了。她要死要活要自殺,誰也勸不了她,後來我去她家找到她,我跟她說:『你還沒有把你考慮的結果告訴我呢,你到底是要跟我結婚還是要跟我分手,你要是跟我結婚,我就賣房子賣地走遍天涯海角也把你的病治好;你要是跟我分手,你死我也跟你一起死。』」我不清楚李方為什麼要跟我叨嘮他和潘英的事兒,他還說他二十四,潘英二十二。家裡的人反對他和潘英來往,已經一分錢都不給他了,說他是敗家子。我一個激靈,趕緊截住李方的話頭,我最怕和高尚的人交往——是莎士比亞說過吧——「我寧肯讓一個白痴逗我發笑,也不願讓經驗使我悲哀」。我也是這樣,我寧肯跟王小西這樣空洞沒有靈魂的俗人打交道,也不樂意結交李方這樣高尚的朋友,因為他們不但會使我感到臉紅卑微,而且還會使我不自在難過。再說,高尚是需要經濟能力的,就像愛國,不能只停留在口頭上,至少得買點國債吧?我可不願意負擔一樁高尚愛情的醫療成本,哪怕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樁富於犧牲精神的純愛情,我也不樂意贊助。我就是這麼一個自私的傢伙。我抽著李方的香煙,對李方說:「這煙真沖。」接著我從兜里掏出呂西安酒吧贈送的免費打火機,遞到李方手裡,跟他說:「留著吧,我還有。」他一楞,忙說謝謝謝謝。我就是這麼一個人,害怕自己跟高尚沾一丁點的邊。哪怕是一點沾邊的可能性,我都避之惟恐不及。用不著你說,我是一個沒勁的人,我早知道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