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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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宜起來的時候卯時過半,天還黑著。她探個頭出去,鼻尖瞬間被凍的通紅,一身薄棉夾衣也抵不住風寒,風一來便就吹透。
屋裡阿黃閑適靠著火盆懶覺,聽見響動抬起半個腦袋,哼叫一聲又回去睡。琬宜瞧它一眼,還是硬著頭皮往屋外踏了一步,反手關上門。
今天是白露,秋已至,楊氏昨天染了風寒,現在還睡著。琬宜搓搓手,小跑進廚房,引上火,燒一大鍋水。她嫌冷,還沒洗臉,正好旁邊灶上閑著,鍋不小,熱水夠一家人洗漱。
屋裡光線昏暗,只壁上兩盞燭火,柴火聲噼噼啪啪。她攏著裙擺蹲在灶台前,拿著空心柴管鼓著腮幫子往裡吹氣。被煙嗆到,琬宜咳兩聲,太專註,連謝安什麼時候站她身後都不知道。
「嘖。」他還沒睡醒,手抬起來揉兩把眼睛,拽著她后衣領給提起來,往旁邊搡搡,「教了你多少次,怎麼就學不會,你這麼吹,天亮了火也燒不大。」
琬宜笑著摸摸頭髮,讓了地兒給他,轉身去拿碗筷。
瓷器碰撞聲音悅耳,她看謝安一眼,聲音輕柔,「昨晚上燉了豬骨湯,還剩大半鍋,正好在上面蒸饅頭,沾了肉味,肯定好吃。」
謝安困著,火燒起來后把管兒往旁邊一扔,懶洋洋靠在旁邊凳子上,打個哈欠,「有沒有點別的,總吃肉,多膩啊。」
琬宜手上忙著,沒回頭,「別人家想吃肉都吃不上,你還嫌。」
「那是別人家。」謝安哼笑一聲,兩腿交疊,「爺們兒有本事,山珍海味也吃的起,誰管得著。」
琬宜輕笑著搖搖頭,沒別的話。
見她不理,謝安嘟囔兩句,又開腔,「那你給不給我做啊。」
「成啊,給你做,哪兒敢逆著你。」琬宜架一個竹簾在鍋上,饅頭貼著壁擺整齊,歪頭,「蒜泥胡瓜吃嗎,還是蒜末茄子?」
阿黃也惺忪著睡眼從門口進來,謝安沖它招招手,彎腰一把拎起夾在臂彎下,「我不吃蒜。」
琬宜「嗯」了聲,蓋上鍋蓋,面過身子瞧他,「那醋拌胡瓜,吃嗎?」
「醋……」謝安擼兩把阿黃的後頸毛,沉思一會,「吃吧。」
琬宜應聲,又轉身去籃子里翻胡瓜。昨天中午楊氏買的,和一堆白薯放在一起,她翻幾下沒見著,就蹲下仔細找。
光影朦朧下,天邊微微曙光。小小廚房裡,她在那蜷縮著,像只兔子,鍋里湯汁翻騰著,撲鼻菜香。謝安手扶著額坐著,阿黃乖順伏在他懷裡,氣氛和諧溫暖。
他半掀開眼皮瞧她半晌,舒坦地像是寒冷冬日裡剛洗了個熱水澡,暖流從心中蜿蜒而過。
又過了會,琬宜嘆著氣站起來,頹喪靠著牆邊,喊他名字,「謝安,我找不到了。」
她早就不再喚他哥哥,總是直呼其名,第一次時,謝安還有點不高興,後來就也習慣,甚至覺得這樣有種別樣親密。
什麼都是需要一個過程的,比如她適應他的壞脾氣,比如他容納這樣一個陌生姑娘的存在。從討厭,到不嫌棄,直到現在連謝安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他思考過這個問題,不得其解,最後歸因於自己的善良。雖然這兩個字,對他這樣的人來說,稍顯諷刺。
阿黃叫了一聲,扭屁股跳下去,趴到籃子邊,對著一堆白薯端詳。
謝安手撐著扶手搖晃起來,腳尖挑著阿黃的胖肚子弄到旁邊去,低聲呵斥,「哪兒都有你的事,滾一邊去。」
琬宜咬著下唇,忍回笑意。她立在一邊,安靜看著謝安粗蠻地把白薯都挑出來扔到一邊,不多時就滿地狼藉。
冷風從門縫中鑽進來,順著衣領鑽進後背,琬宜一顫,捂鼻子打個噴嚏。
「怎麼了?」謝安眉頭一擰,抬頭看她,眉心幾道褶皺,「冷就回屋穿點去。」
「沒事,我烤烤火就行了。」琬宜搖下頭,往爐子旁邊蹭,「一會菜就熟了,我看著點。」
謝安嗤笑一下,隨手拿塊生薑扔她腳邊上,「你穿九天玄女衣啊,折騰那麼久,一會兒的事兒,耽擱的了什麼。就在那磨磨唧唧。」
琬宜揉下鼻尖,聽他又說,「再說,我是死的?」
她抿抿唇,還是笑出聲,手腕在一起活動活動,攏緊襟子往外頭走,「那我先去了,你看著點火。要是湯嫌少,就加點水。」
謝安隨意敷衍了幾句,拿個木桶過來,裝一半熱水,提到她房門口,「順便洗把臉。」
琬宜愣一下,彎彎眼睛,「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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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方便,吃飯是在楊氏的屋子裡。弄了張桌子在炕頭,楊氏在裡頭,琬宜挨著炕沿兒,謝安嫌擠,自己端個碗到旁邊,和阿黃成伴兒。
從那日花送過來后,楊氏明顯感覺到兩人之間緩解了許多。
雖然沒幾日就起了秋風,牡丹零落一地有點可惜,但也值得。家裡和和氣氣的,比什麼都重要,謝安混慣了,她治不了,不過看這樣子,琬宜有些本事能降住他。
人家說水柔能克剛,楊氏覺得不假。這才沒多久,謝安就已經服了軟,說不定再過些日子,他還真能再收些心,更服帖些。
前幾天陳媒婆又來找過她,說張家姑娘有意和好,不再提起謝安斷了張家哥哥腿的事,問她願不願意。要是在以前,楊氏說不準就答應了,但這次,她躊躇一會,推了這門親事。
在楊氏的心裡,沒誰比琬宜更好。有可能製得住謝安的姑娘,少有。
她心裡高興,給琬宜夾一筷子肉,笑吟吟,「入秋了,以後一天比一天冷,琬宜還沒有厚衣裳呢。」
琬宜把飯咽下去,筷子搭在碗沿兒上,溫聲笑,「沒事的姨母,我今天就做。家裡有棉絮和布匹,我勤快些,兩日就做好了。」
她偏頭,看向悶不吭聲的謝安,「我這幾天不綉帕子了,多做幾身,咱們換著穿。哥哥的外衣也舊了,正好有兩匹玄色布料,就是棉絮少了些,要再買點。」
楊氏答,「這個好辦,待會讓謝安和你一起去。正巧他有馬,方便。」沒人吭聲,她又叫了句,「謝安?」
屋裡靜默一會,謝安扒兩口飯進嘴裡,半晌才「嗯」了聲。埋著頭,看不清神情。
阿黃吃完碗里的飯,扯著嗓子叫了一聲。謝安把肉丟一塊給它,狠眉狠眼,「閉嘴。」
語氣雖凶,但聽得出心情不錯,尾音輕快。琬宜唇彎了下,給楊氏挑一筷子胡瓜在碗里,問,「謝暨呢?弟弟什麼時候放學回來,他在外辛苦,我多給他也做幾套好了。」
「就這半個月的事情。」提起小兒子,楊氏搖頭嘆氣,「回來了便就不會再去了,他給我寫信,把那裡的先生同窗挨個數落了一通,差點要自己跑回來。還說要是我不答應,一路要飯回家也不會再上學。」
琬宜聽的詫異,「是有人欺負他嗎?」
「怎麼可能。」楊氏哼笑一聲,「他沒比他哥哥差多少,小混蛋一個。七歲時就拿著石頭給人家開了瓢兒,上躥下跳,像只瘋猴子。我就沒擔心過他會受欺負,要不是為了挫挫他的氣,也不會送他到那麼遠的學堂,半年才回來一次。」
琬宜有些怔愣,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謝暨都這麼野,謝安小時候,得是什麼樣子。
楊氏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含一口飯進嘴裡,撇撇嘴,「知道為什麼咱家住這城郊,連個鄰居都沒有嗎。」
琬宜搖搖頭。那邊,謝安把筷子往碗里一戳,氣急敗壞,「娘,您今早上話怎麼這麼多。」
楊氏不理他,繼續跟琬宜講,「因為他十二歲的時候,鄰居家小孩罵他,話我就不重複了,反正不好聽。謝安被逼急了,可人家家裡兄弟多,他和謝暨也打不過人家,就想損招。」
琬宜瞥謝安一下,看見他繃緊的嘴角。他瞪她一眼,琬宜微微彎下唇,沒理,繼續看著楊氏。
「一連半個月,他和他弟弟晚上不睡覺,披著白布到人家窗門口裝鬼,掀人家瓦片往窗戶上砸,把雞往糞坑裡扔。」楊氏回想著,被氣笑,「他哥倆從小主意就正,什麼都不告訴我,直到鄰居一臉青白地舉家搬走,我才知道了這怎麼回事兒。」
「……」琬宜頓了頓,笑的彎腰。
緩了會兒,琬宜又說,「挺好的,這樣不受人欺負。」
楊氏點頭,「所以二十歲還是光棍一條,人家都躲著他,給錢都不願意嫁。」
謝安把碗「嘭」的一下放旁邊桌上,氣沖沖說了句,「有完沒完。」
他站起身,在屋子裡轉悠半圈,賭氣推門出去。
琬宜笑的更止不住,捂著唇,眼眶裡聚了汪淚珠。楊氏把窗戶推開些,揚聲對著謝安喊了句,「待會帶琬宜去買布和棉絮,記得沒有?」
謝安冷著臉給馬喂草料,直到楊氏又喊了兩聲,才一臉不耐哼哼兩聲,「啊。」
姑娘家買東西總是慢,對著一塊布也要挑挑揀揀好長時間。琬宜耐心地比對著顏色,和老闆問著做工和用料,謝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慢悠悠喝茶。
不時瞟一眼她的背影,再懶散移開,盯著門口的某處,心不在焉的樣子。
等琬宜拿著兩段布出來,已經過了一盞茶。謝安擰擰眉,跺著腳站起來,再伸伸胳膊,「那麼半天,腿都坐麻了。」
琬宜看著他笑一下,沒說話。
出了門,她對著光摸摸手中的料子,滿意點點頭。
謝安終於注意到她買了兩種布,玄色和藏藍。他歪頭,用食指敲一敲,問她,「這藍的是做什麼的?」
琬宜還想著進門前的那兩個人,但目光從街頭掃到街尾,沒見什麼異常。她神色輕鬆下來,溫言道,「謝暨快回來了,給他做個書包。他那個用了大半年,男孩子野,說不定破爛成什麼樣子了。」
謝安「哦」了一聲,手捏捏鼻尖,鼻子里哼一下,「你還挺關心他。」
琬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是弟弟嘛。再說了,縫個布包很容易的,他也常用。」
這次謝安沒搭腔,深看她一眼后便將頭轉向前方。他背著手,目不斜視穿過人群,快走幾步后,往後瞧了眼,又慢下來,為了等她。
琬宜碎步跟上,瞧他臉色,試探問了句,「怎麼了?要不,我給你也縫個。」
謝安神色稍霽,撇撇唇,「我要那玩意幹什麼,我又不念書。」他頓一下,又道,「我這麼大個人,天天背著那麼個斜挎包,不得讓人笑死。」
琬宜疑惑,「為什麼要笑你?」
謝安嗤笑一聲,伸手在胸前比劃,「我這麼高一爺們兒,弄那麼個布袋子掛脖子上,晃悠悠垂腰旁邊,低眉順眼小步走……跟個娘們兒似的,還能鎮的住誰。」
琬宜被他弄得沒話說,半晌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對讀書人有誤解。」
讀書人,她嘴裡說出這三個字,謝安腦子裡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那日來送花的曾鳴看。酸溜溜,菜的像只小雞崽,手擋胸前頭都快哭了,跟他說,「別打我……」